第十六章
你問許山林?問他見過西北嗎?他找過,但是沒找到。
那是何四十三去世的第二年,許山林從北京來了一次。他是為了寫回憶錄專程來的。那時他是國務院哪個部的副部長,來的時候帶著他的老婆和女兒,他老婆人很好,年輕得很,很開通,穿的很時髦,長的也漂亮。他老婆叫我大姐,女兒喊我阿姨,她們的長相比年齡要年輕好多。
在那之前,我以為他早犧牲了。我們撤出倪家營子的時候,他帶了三十個人打阻擊,沒想到他活了下來。聽說他負傷後被馬家軍俘虜了,後來延安向國民黨要被俘的高級幹部,名單上有他,他才回到了陝北。
我和許山林見麵的時候沒有多少話說。他說他以為我早死了。我說是的,我們婦女營的人快死光了。他說他在陝北等了整整五年,沒有我的音訊才找了對象。我說是的,我在祁連山裏整整呆了十三年,誰也不知道我的音訊。
最後他問到了西北。
他說他也是剛從歐陽蘭口裏知道我在古浪到涼州的路上生過一個娃娃的——來這裏他找到的第一個人是歐陽蘭,歐陽蘭的男人是縣政協委員,好找。
我把西北住的地方告訴了陪他來的民政局長。
後來聽民政局的人說,他們按我說的地方去找了,沒有見到西北,有人看見過,許山林來的那天早晨,他趕著駱駝起場了。
啥?你說西北大概聽說他爸來找他躲開了?
不清楚。不過也有這個可能。西北整天跟駱駝在一起,脾氣有點古怪。西北也像何四十三一樣,一輩子沒有結婚。
在永昌城的戲台子底下,田妹正在為戰士們唱歌子:我們惜子彈呀,一槍打一個呀,有了子彈才能去殺敵呀……
連日來守城作戰被戰火熏黑了的戰士們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那些圍攏來看熱鬧的老百姓和他們的娃兒不斷拍著手,笑著。
此刻,是激烈交戰的一個短暫的間隙。
馬步芳的五個旅、七個民團將駐紮在城裏的紅軍總部機關和S軍一部密不透風地圍困了二十多天,紅軍的彈藥已消耗將盡。幾天來一直在城垛上死守的戰士們被撤換下來,接受以婦女營為主臨時拚湊起來的宣傳隊的慰問。那些翻穿著皮襖騎著大馬舉著大刀洋槍的馬家兵的凶悍可憎的麵孔暫時從他們麵前消失了,而代之以一張姑娘的秀美的臉和他們熟悉的鄉音,他們感受著殘酷戰爭中難得的一點溫馨。
太陽亮亮地照在天上,沒有刮風,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田妹輕盈地扭動著腰,邊舞邊唱著。她的眼睛不時向東邊那個抱槍坐著的戰士身上瞟一眼。
那個戰士扭捏不安地坐在場子外麵的一棵枯樹下,當田妹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他就低下了頭。
他是山娃子。
“唱個《一炮打倒馬步芳》!”
田妹剛剛唱完那支《我們惜子彈》,就有人帶頭喊起來。田妹像被什麼猛地震動了一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沒有馬上唱。
“百靈鳥,快唱,唱《一炮打倒馬步芳》!”見田妹沒有唱,大家又喊起來。
田妹歉意地笑一笑,用手整理了一下頭發,唱起來:一炮打倒馬步芳,不抽壯丁不要糧;安居樂業搞生產,大眾百姓樂無疆。大概隻有抱槍坐著的山娃子才能覺察到,在唱這支歌子的
時候,田妹的臉上失去了往日人們看慣了的興奮的光彩,變得莊重而沉鬱起來。
田妹唱得有點憂戚,她又往山娃子那兒看了一眼,她的眼神讓山娃子感到陌生。
一張長滿絡腮胡子的臉在田妹的眼前變得清晰起來,她多麼希望她的山娃子能像他那樣。
易團長,你聽到被你叫做小不點的那個女兵的歌聲了嗎?這支歌是她唱給你的,你聽到了嗎?你曉得嗎?
這支《一炮打倒馬步芳》是易團長寫了教給她的。那時她正在一條山的沙河附近給部隊教歌子。一天晚上,她從借住的農戶家裏出來倒洗腳水,看見了踟躇在寒風冷月下的易團長。易團長看見她就把她喊了過去。說他寫了一支新歌子,叫《一炮打倒馬步芳》,說著他的絡腮胡子抖動著笑了笑。她也笑了,她說這歌名很來勁很有力量,我們紅軍就是要一炮打倒馬步芳。易團長問她願意不願意唱。她說願意。易團長就站在冷月下教她唱。曲子和歌詞都很好記,她跟著學了兩遍就記住了。易團長讓她給他唱一遍,她就小聲唱了一遍。易團長說很好。她說團長我走了,明天我就教這支歌兒。易團長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他的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朦朧。她又說我走了,她從來沒有讓人這樣專注地看過,她被這雙朦朧的眼睛盯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她聽見易團長輕輕歎了口氣,她聽見易團長用她以前從未聽見過的聲音喃喃著,唉!你太小了,你是個讓人心疼的小不點兒。她不曉得說什麼好,她想到了她的山娃子,山娃子就不會說這樣的話。她的心跳漸漸厲害起來,她抬起了頭,頭頂有一個彎月亮,月亮彎得像鐮刀。她聽見易團長說你能不能跟我在這兒走一走或者坐一坐。她仍然不曉得怎樣回答他。她迅速看了他一眼就把臉轉過去看遠處的曠野,那邊的一片禿山像一群蟄伏著的怪獸。易團長徑自挪動了腳步,她不由自主跟著他。月亮把易團長的影子斜照在地上,她就踩著那個細長的影子走。
就以前的事你聽說過嗎?易團長問她,沒有停下腳步。她問啥子事?他沒有馬上回答她。她知道他以前犯過一次錯誤,好多人都知道他犯過一次錯誤,他在川北根據地的時候浪漫過一次,跟總部的一個機要員,讓人發現了。那時他在總部工作,犯了錯誤以後被調到了總部前進劇團,先是吹笛子,過草地以前才當的團長。人們傳說要是他不犯那次錯誤,現在早是個師級幹部了。
易團長終於停下來,他們站在一片芨芨草叢中。他仔細地端詳了她一陣,雙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有些驚恐,她能感覺出自己肩膀上的那雙手在發抖。她抖了抖肩,想把那雙手從自己肩上抖下去,她怕他再浪漫起來。可是那雙手牢牢地抓著她沒有鬆開。他用微顫的聲音說你別怕小不點兒,我曉得你心裏在想什麼。她從他朦朧的眼睛裏看出了痛苦,這也是她的山娃子沒有的。她說朗格怕我不怕,我啥子也沒想。易團長的嘴咧了咧,牽動著胡子抖了抖,她曉得那是他的笑。
“小不點兒你使我想起了一個人。”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她的心怦怦跳著。
“為她我犯了一次錯誤。”他說。
“但我不後悔槍斃了我也不後悔。”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她呢?現在呢?”她問。
“過嘉陵江的時候犧牲了。”他說,把手從她肩膀上放了下來。“你很難過吧?”
“打仗的時候顧不上難過,一閑下來心就要死。”他又抖動著胡子笑了笑,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
他的眼睛很深,看不透。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小不點兒,你讓我想起了她。”他說。“我……像她嗎?”她問,她覺著自己的臉很熱。“嗯,很像她,特別是你的聲音。”她沒有說話,夜風吹動著枯幹的芨芨草,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不過你比她更小些更單純些。”他說,看了看她。“哦,你冷嗎?”他又問。
“嗯……有點兒。”
易團長用深不可測的日光看了她一陣,就在地上踱起來。從村子裏傳出了兩聲狗叫,再就是寂靜,營地也已經進入了夢鄉。
易團長又一次站在她的麵前。
“我把你嚇壞了吧?”他說,顯得輕鬆地笑一笑,但她能看到藏在他眸子後麵的哀傷。“不不,你不讓我害怕。”她趕緊說。“我不是個壞蛋吧?”
“不,你是個好男人。”“真的嗎?”
“真的。”
他又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感到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目光裏融進了一種讓人感到驚悚的東西。
“願意等著我嗎?”他問。
“不,不……”她急切地說。
“真的,等著我,等革命成功了……”他打斷了她的話。“不不……有人等著我呢……”她扒著他的手說。
他愣怔一下,手從她的肩頭垂落了。
“你說的……是真的?”過了好一陣,他問。她點了點頭。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專注地看著她,那雙朦朧的眼睛慢慢平靜下來。
“對不起,你這個小不點兒。”他勉強向她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向熟睡的營地走去。第二天,易團長依然像往日那樣跑東跑西教歌子,組織慰問演出;吃飯的時候,依然把自己碗裏麵疙瘩撥給她一些;依然笑著對她說,多吃點,快點長!但是她看出那朦朧的眼睛裏摻進了許多哀傷。僅僅過了一夜,他看上去瘦了許多。
她從一個連隊跑到另一個連隊,教戰士們唱《一炮打倒馬步芳》,大家說她的聲音比以前更好聽了。
二十天前,臨時集中起來的前進劇團慰問在古浪失利的G軍,在前往G軍駐地的路上,被聞訊趕來的馬家軍包圍在蘭新路的一個土圍子裏,易團長指揮同誌們和馬家軍相持了一整天,最後彈盡糧絕為敵所破。易團長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自己的三十多個部下,從容地把最後一粒子彈打進了自己的太陽穴。從那天起,在這支從川陝根據地走到河西走廊的紅軍的序列裏,抹去了前進劇團的名字。
那天,田妹正在四十裏鋪的S軍教唱《一炮打倒馬步芳》僥幸活了下來。部隊開進永昌城的時候,她又回到了婦女營。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唱過《一炮打倒馬步芳》——那支歌子的背後,總藏著一雙朦朧的有點憂鬱的眼睛。那眼睛讓她不安讓她心跳。
“再唱一個!再唱一個……”
戰士們和老百姓又大聲喊起來。
田妹感到有些暈眩,她用求救的目光看看負責演出的洪雲舒。洪雲舒讓她下去休息一下,然後招呼毛醜女走上場子,開始給大家講解戰場自救常識。
田妹來到那棵枯樹下,挨著山娃子悄悄坐了下來。
“這麼多人,你的膽子真大。”山娃子看見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說。
“怕啥子?”田妹說,把好看的嘴噘起來。“領導看見要批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