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因精神疾病而導致的苦悶許多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卻成了著名的作家、藝術家,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果戈理、莫泊桑、斯特林堡、梵高、蒙克等。所以莎士比亞把情人、瘋子和詩人相提並論,認為他們在藝術上所取得的成就在於他們有超於常人的幻想。弗洛伊德認為,產生精神疾病的根源是人的無意識欲望的壓抑,而創作動機的產生正是這種無意識欲望的衝動和顯示,創作則是發泄和疏導。精神分析學派的勞溫菲爾德說:“藝術家的精神病之多可以用他們強烈的兩性同體人格加以解釋。通過藝術的升華,他們成功地克服了他們的內心衝突。從這個意義上說,藝術家的精神病是一種無害的精神病。”“藝術成就的動力基礎是強化了兩性同體人格,它促使藝術家尋求並克服持續積累的創傷,從潛伏的挫折發展成為藝術的幻想。”亨利·勞溫菲爾德:《精神創傷與藝術家的創造性體驗》,見《文學與精神分析》,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3頁。最為典型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一生飽受癲癇病的折磨和痛苦,在創作時經常處於一種焦灼不安和多疑惶恐的狀態。他說,自己像苦役犯一樣在寫作,腦袋像風車一般轉動著。因此,他的疾病也在他的作品中暴露無遺,以致他的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患有和他同樣的疾病。正是這種狂顛式的寫作方式和表現方法使他的作品形成了獨特的創作個性,造成了一種惶恐和憂鬱的創作基調。(四)因生活的順境轉為逆境而造成的苦悶創作主體的生活從順逆到逆境,往往會造成極大的心理落差,進而由於情感出現巨大的缺失而產生強烈的創作動機。如蒲鬆齡出生在一個書香家庭,因功名不就,致使家貧不能自給。這種終日“冷落在荒齋裏”的苦悶使他產生了利用鬼狐故事諷刺時弊、揭露科舉製度腐朽和社會黑暗的創作動機,寫出了名著《聊齋誌異》。再如,銀行倒閉使薩克雷由百萬富翁變為身無一文的窮漢。為了謀生,他不得不拚命地創作,使他成就了作品《名利場》。再如“五四”時期的著名畫家黃少強,童年時期生活在一個家境富裕、宴無虛日的家庭,但後來家道淪落,家人相繼死去。中年時的黃少強隻好棲身嶽母家中,以設畫塾授徒糊口。後來與人合資養豬失敗,囊空如洗,以致病入膏肓。這位幾乎被苦悶憂傷情緒纏繞一生的畫家創作了大量以“哀感”為主題的作品,以致有人認為他是“保留‘五四’的哀感頑豔氣息最多”的畫家。忽庵:《現代國畫趨向》,《文藝報》2001年11月6日。開創“大牆文學”的作家從維熙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沉落社會的最底層,生活的落差造成了他極大的苦悶;但也正是這段不堪回首的苦難經曆形成了他創作的豐富積澱,以致後來他在文壇上獨樹一幟。對於這段經曆,他這樣說:“1957年我被錯劃成右派之後,牛不喝水強按頭,一下沉淪到社會的最底層。雖然受了點折磨,流了點汗水,但從創作這個角度上講,對我卻是最大的恩惠。它使我體驗到一個作家正常深入生活難以感受到的生活。沒有長期的底層生活,我無論如何也寫不出《大牆下的紅玉蘭》、《泥濘》、《第十個彈孔》等中篇小說——盡管這些作品,並非什麼完美之作。”從維熙:《創作與生活》,見李犁耘、吳懷斌編:《中青年作家談創作》上,山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66頁。正是這種由苦難而生發出來的創作動機,才使他的作品充滿了感染力。(五)因政治上的失誌而產生的苦悶棲身政治領域是中國多數文人追求的目標。由於儒學的教化又使這些人有“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憂患意識。所以這些文人墨客一旦達到從政的目的,就想借政治這個合法工具來實現改良社會、救濟黎民的理想。因此,他們的作品中往往表現出強烈的人文精神。但文人“兼濟天下”的抱負在封建社會裏隻能靠影響君王來施展。中國文人的這種依附性使他們缺少獨立的精神自由。他們隻有靠“進諫”來實現目的,但多數君王並不喜歡“逆耳的忠言”,因而他們常會受到冷落、排擠,貶為庶民、發配流放,甚至成為階下囚。這種仕途上的失誌會對他們造成巨大的心靈創傷,成為終生抹不掉的痛苦體驗。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隻能靠詩文來發泄苦悶和傷感。如司馬遷在闡釋創作《離騷》的動機時這樣寫道:“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卷80,中華書局1992年版。歐陽修也認為:“至於失誌之人,窮居隱約,苦心危慮,而極於精思,與其所感激發憤,惟無所施於世者,皆一寓於文辭。”《薛簡肅公文集序》,《歐陽修全集·居士集》卷44,中華書局2001年版。白居易說得更為明了:“參曆覽古今歌詩,自《風》、《騷》之後,蘇、李以還,須及鮑謝之徒,迄於李、杜輩,其間詞人,聞知者累百,詩章流傳者巨萬。觀其所自,多因讒冤譴逐,征戌行旅,凍餒病老,存歿別離,情發於中,文形於外,故憤憂怨傷之作,通計古今,計八九焉。”《序洛詩》,見《白居易集》卷70,中華書局1979年版。可見,這種由政治上的失誌而形成的創傷性體驗是創作主體產生創作動機的強大動力,他們常常憑借詩文“以宣其怨忿而道其不平之思”。(六)因缺失父母愛撫而產生的苦悶如果一個人在童年時代缺失父母的關懷和愛撫,或自幼喪失父母,或遭到父母的冷落和拋棄,在心理上留下巨大的創傷,就很容易長期懷有尋求父母愛撫的強烈願望。而藝術就恰恰給他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契機,以求得心理的平衡。如高爾基作品表現“母親”這一主題的選擇和開掘得力於他童少年時期眾多“母親”對他的庇護和關愛。高爾基從小便失去了母親,在孤苦伶仃的顛沛流離中得到了眾多婦女的照顧和體貼,這令他永遠難以忘懷。因此他的作品中到處充滿對母愛、母親、母性的殷殷尋覓期待之情,懷著深邃藐遠的情意,塑造了許多體現出深廣寬厚之愛的母性形象。再如張潔幼年失去父愛,這使她產生了追尋父愛、渴望父愛的美好夢想,所以她筆下的理想丈夫都是按照慈父的理想化形象出現的。這種情感在《愛是不能忘記的》、《無字》等作品中得到了鮮明的表現。正是對父母之愛的渴求和追尋使他們產生了歌頌父母之愛的創作動機,因而創作出了偉大而崇高的父母親的典型形象。再如拜倫、莫泊桑、蕭伯納、卓別林等作家、藝術家也都有過缺少父愛和母愛的經曆,這些也都成為他們渴望愛撫的創作動機,並使得他們以後成為著名的作家、藝術家。有人作過統計:在“傑出的法國和英國的詩人中,有24%的人早年喪父和喪母;傑出的英國作家和詩人中,有55%的人早年喪父和喪母。”[美]特麗薩·M·艾曼貝爾:《創造性社會心理學》,方展畫、文新華、胡文濱編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211頁。正是這些缺少父母撫愛的不幸童年生活所產生的巨大苦悶成為他們以後創作的動機和動力。(七)因親朋好友的誤解和疏遠而產生的苦悶一個人在人生和藝術的旅途中,要有親朋好友的扶持和相幫,有時因為人生理想和藝術追求的誌同道合而成為莫逆之交,但以後又可能因為環境的變化和個人誌趣的改變而疏遠。“五四”時期的新文學巨匠胡適作為文學革命最積極的組織者和實踐者,曾有許多的文學界朋友。他與這些朋友們朝夕相處,親密無間,激揚文字,快意人生。然而,後來由於文學理想和藝術追求的不同,紛紛分道揚鑣,甚至背道而馳,這給胡適造成了永遠無法彌補的心靈創傷和精神苦悶。一方麵,他無限懷戀舊日的文友,另一方麵又因為自己的文學主張得不到他們的支持而苦惱,成為他沉重的壓力和永久的缺憾。他的這種因為與友人隔膜疏遠所產生的苦悶終於在他《嚐試集》中的一些詩篇中得到了發泄。如其中的《蝴蝶》一詩就吐露了他這樣的心情: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長林亂草,遠望著赫貞江。忽然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飛下來;一會兒,一隻蝴蝶飛下去了;還有一隻蝴蝶獨自飛了一會兒,也慢慢地飛下去,去尋它的夥伴去了。我心裏頗有點感觸,感觸到一種寂寞的難受,所以我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就叫做《朋友》(後來才改作《蝴蝶》)。“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這種孤單的情緒,決不含有怨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的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無心主張決不會經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慢慢的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胡適:《逼上梁山》,《中國新文學大係·建設理論集》,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3頁。正是這種與朋友的疏遠和隔膜使他“感到一種寂寞的難受”,當看到兩個黃蝴蝶開始比翼雙飛,到後來各自而去時便產生了強烈的創作動機。於是觸景生情,借題發揮,創作了這首小詩。通過“蝴蝶”的意象含蓄傳神地表現了他深沉浩渺的孤寂之情以及無所歸依的孤單之感。(八)因藝術上得不到理解和同情而產生的苦悶藝術作品是創作個性的真實展示,也是審美追求的藝術結果。所以,對一個創作主體來說,最大的快樂莫過於藝術創作上的成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藝術創作上的失敗。然而這種成功與失敗有時不是以作品的價值來決定的。因為真正富有獨創性的作品往往是一種創新和發現,它既是對既定的藝術規範的一種挑戰,也是對傳統審美習慣的一種背叛,所以,那些富有創新精神的作家、藝術家初創階段的作品往往是不被認同的,甚至受到壓製和打擊。這種境遇會給他們帶來極大的苦悶,因而成為他們創作的動機和動力。如法國畫家塞尚從他的繪畫第一次被拒展直到他死去,對他作品的偏見、嘲諷從未止息,苦悶伴隨了他一生。印象派畫家莫奈初次展出作品也曾受到嘲笑。瓦格納試圖在他的歌劇中表現一種新的音樂思想,可是不被世人所認同。還有許多作家、藝術家的作品在其生前得不到人們的同情和理解,隻有到其死後才被人肯定。如舒伯特的作品生前無人賞識,他當時用此僅換了一盤土豆;而他死後30年,他的《搖籃曲》手稿卻賣到了40萬法郎。梵高創作了大量的油畫,但生前隻賣掉了一幅,僅僅得到了五十法郎的零花錢。他活著的時候,孤獨、貧窮、絕望、痛苦,最後被逼進了瘋人院,而死後卻蜚聲畫壇。1933年,他創作的《向日葵》在紐約拍賣行以高達一億美元的價錢成交,創下了人類有史以來藝術品拍賣的最高記錄。大概他早已預料到了這種結果,所以在給他弟弟的信中說過這樣的話:我認為偉大人物的曆史就是悲劇,他們在活著的時候遇到很多阻力,而在他們得到公認的時候,他們已不在人間。但這些作家、藝術家們並不因為這種冷遇而放棄自己的藝術追求,而是把由此而產生的苦悶化為創作的巨大動力,鍥而不舍地走自己的路。再如蒙克的版畫《呐喊》(又譯為《尖叫》或《呼號》)在柏林展出時曾引起巨大的爭議,畫展被迫提前結束。在這幅畫中,血紅的天空,起伏的發射線,橋頭上的人因恐懼而呼號得變了形,整個畫麵都浸透在痛苦和驚恐萬狀的叫聲裏。遠處有兩個行人竟無動於衷,似乎人的呐喊是無聲的,人之間的痛苦無法彼此溝通,這樣的痛苦更使人難以忍受。這幅畫作於1895年,在舒適典雅的布爾喬亞的社交圈裏,這樣的情狀無法得到體驗,因而也無法被接受。然而在緊接著出現的20世紀中,這血紅的戰火在歐洲天空出現了,對無法逃避的災難的警喻式呐喊應驗了。在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中,在顛沛流離的戰亂中,整個世界都在嚎叫、呼喊、哭泣、呻吟……這幅畫終於成了一幅箴言式的時代的現實畫麵。海明威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的發言中曾這樣說:寫作,在最成功的時候,是一種孤寂的生涯。作家的組織固然可以排遣他們的孤獨,但是我懷疑它們未必能夠促進作家的創作。一個在稠人廣眾之中成長起來的作家,自然可以免除孤苦寂寥之慮,但他的作品往往流於平庸。而一個在岑寂中獨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確實不同凡響,就必須天天麵對永恒的東西,或者麵對缺乏永恒的狀況。[美]海明威:《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上的書麵發言》,見《海明威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94頁。茨威格在談到托爾斯泰的孤寂時也這樣說:這個英雄主義的鬥爭,正同貝多芬和米開朗琪羅一樣,是在絕望的孤獨中進行的,或者說是在沒有大氣的空間進行的。妻子、兒女、朋友、敵人都沒有理解他,都認為他是唐·吉訶德。……誰也不能安慰他,誰也不能幫助他。為了能夠死去,他不得不在一個凜冽的嚴冬逃離自己的富有的家庭,而像乞丐一樣倒斃在路旁。……正是那些為大家進行創作的人,反而離群索居,其中每一個都是釘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都為自己的信仰同時也為全人類受苦。[奧地利]斯蒂芬·茨威格:《羅曼·羅蘭傳》,薑其煌、方為文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48頁。可見,這種由孤寂而產生的苦悶正是創作成功的最佳心態。(九)因對社會現狀的不滿而產生的苦悶一些創作主體常常懷著濟世救民的抱負和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進行創作,當社會現實不符合自己的人生理想,或是所見到的社會現狀黑暗腐朽時,他們常常會產生苦悶,因而產生創作動機。如沈從文在20世紀40年代看到政府腐敗、民不聊生的景況十分痛苦,便迫切尋找一條救國救民的理想途徑。他追問道:“一個民族或一個階級,它的逐漸墮落,是不是純由宿命,一到某種情形下即無可挽救?會不會隻是偶然事實,還可能用一種觀念一種態度將它重造?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些人,將這個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則重新建起來?”他思考後指出了這樣的一條路:國家和民族的複興,關鍵在“人的重造”和“民族精神的重造”。沈從文:《綠魘》,見《沈從文文集》第10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89頁。那麼,“新的抽象原則”該如何表達呢?他決定用文學輸入一種健康、雄強的人生觀,改變人生,改造國民精神,進而達到對民族和國家的重造。所以他創作了一大批表現美好人性和良知的文學作品,用以教育和改造國民。再如,張平麵對民眾的疾苦和官場的腐敗,心中充滿了苦悶。他常常追問:“在這片大地上,人們為什麼常含淚?”他說:“我要讓那些受傷的心靈得到撫慰,讓陷入困境的人們看到希望。”胡殷紅、趙曉真:《腐敗的本質就是權力的濫用》,《文藝報》2000年8月26日。他相繼創作了《孤兒淚》、《法撼汾西》、《天網》、《十麵埋伏》等作品。他在對數十個國有大中型企業的采訪中發現,對企業損害破壞最大的是腐敗。有些工廠嚴重虧損,而一年的吃喝費用高達上千萬。一些工廠領導對國有資產肆意掠奪,大發橫財。與此相反,那些下崗工人的生活處境卻令人觸目驚心。許多人生活在最低的生活線上,很多幹了一輩子的離退休工人領不到退休金,有些老工程師甚至在街頭撿菜葉。有一個老工人得了肝癌無錢醫治,疼得實在受不了時隻能用手指摳床頭牆上的磚。麵對著這些觸目驚心的事實,他產生了這樣的創作動機:“一定要替那些工人們說說心裏話,一定要警惕成克傑、胡長清之類的腐敗分子正在動搖我們改革的基石,一定要為那些立黨為公的真正的改革者謳歌呐喊。”胡殷紅:《張平的〈抉擇〉是這樣誕生的》,《文藝報》2000年8月17日。正是這種為百姓代言,為改革者呐喊的動機促使他寫成了《抉擇》。再如關仁山的家鄉收棉時節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農民棉花豐收了卻賣不了好價錢,勞動一年掙不上工錢。一個棉農氣急之下,將裝滿棉花的大車拉到了鄉政府門口,點著燒了。他聽到這個消息,感到十分地氣憤和苦悶,深切地感覺到時下的“三農”問題是中國的最大問題,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最緊要、最艱巨的症結。穀賤傷農、豐收成災的悲劇正在當下重演。農民燒了自己辛辛苦苦種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