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端起茶杯,淡淡地笑了笑:“馮總,市委常委會責成我代表組織先來跟你談一談。真有什麼情況,希望你爭取主動。在工作組進駐前,凡是主動談清情況的,都算是工作失誤。等工作組進駐後再查出什麼來,那性質就變了!”見馮祥龍呆在那兒,隻是不作回答,他又問道:“怎麼,還需要時間考慮?”
馮祥龍想了想,問道:“你們……你們……跟省裏有關領導報告過這兩條決定了嗎?”
周密反問:“什麼意思?你還想過問市委怎麼工作?”
馮祥龍忙說:“不,不是這個意思……不是……”
“把五千萬的東西隻賣了五百萬到底是怎麼回事?”周密又逼問了一句。
馮祥龍遲疑了好大一會兒,說道:“我現在隻能對您這麼說,我馮祥龍在這檔子事情上,完完全全是清白的。包括我九天集團,在這檔子事情上隻有蒙受重大損失的份兒,沒有得過一分一厘的好處。”
“那個伯季明是你什麼人,你這麼便宜了他?”
馮祥龍又不做聲了。
周密估計到,自己觸到了馮祥龍的要害,便換了一種口氣說道:“祥龍同誌,比起我,你應該算是個老黨員了……”
馮祥龍不高興地:“別跟我說這個。”
周密淡然一笑:“那麼,你要我跟你說什麼?怎麼不說話?”
馮祥龍苦笑道:“您要我說啥?我已經說過了嘛,我馮祥龍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得到過伯季明一分好處。我說這句話是負責任的,是可以記錄在案的。”“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你隻跟這個伯季明要了五百萬?別不吭氣嘛。我可告訴你,你要不想對我說,下一回就隻能對紀檢委和檢察院反貪局的同誌去說了。”馮祥龍本能地挺起上身,正色道:“別嚇唬我……”周密笑笑:“嚇唬你?我告訴你,市委這一回下定了決心,要把這件事搞個水落石出。這股風要不刹,許多國有資產都會這樣流失!所以,你不要存有什麼幻想……有什麼情況趕快跟組織上說清楚。怎麼樣?實在有心理障礙,你今天回去先考慮考慮,明天上班的時候,我和紀委的同誌一起來跟你談。”見馮祥龍仍然悶坐不動,不肯說什麼,周密便站起來,走到馮祥龍跟前,彎下腰衝著他勸道:“你是個聰明人,今天怎麼變得這麼不開竅?市委主要領導讓我先跟你談,就是想在內部解決這個問題……國企改革是個新難題,難免會有些失誤,甚至有一些失足……”馮祥龍忙抬起頭說:“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任何失足的問題可談。”“那好,你給市委寫個保證書,將來一旦發現你在這件事情上有一絲半點兒的經濟問題,就三開。開除黨籍、開除幹部隊伍、開除公職,移交司法機關從嚴從重處理。”周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說道。沒料到馮祥龍毫不猶豫地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筆,找了一張紙,寫了一份保證書,交給了周密。
周密收起馮祥龍的保證書:“那我們就沒什麼可談的了,你就等著工作組進點吧。”
馮祥龍默默地坐了好大一會兒,突然說:“您能代表組織聽我說一句話嗎?”
周密點點頭:“說。”
“周副市長,我誠懇地請求您,也請求市裏的領導,在你們這麼大張旗鼓地清查橡樹灣問題前,把你們的想法和計劃和省裏的有關領導通一下氣……請您放心,我完全沒有要指揮你們市領導的意思。馮祥龍再蠢、再狂,也還蠢不到、狂不到這個地步。但我的的確確希望你們跟省裏的有關領導通一下氣……”說最後這句話時,他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直瞪瞪地盯著周密。周密突然敏感到了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以後也許都會清楚的。但現在最好還是跟省裏的有關領導通一下氣。”馮祥龍顯得十分平靜。
周密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說,你跟那個伯季明做這樣的交易,事先得到過省裏的某位領導首肯?”
馮祥龍狡猾地忙否定:“我沒這麼說,沒有。”
周密追問:“那你到底想說什麼?”
馮祥龍聲色不動地:“我想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在你們大張旗鼓地折騰這件事情前,請你們跟省裏的相關領導通一下氣,別鬧到後來,不好收場。”
周密試探道:“你能明確地告訴我,這位‘相關’領導,到底是誰?他又為什麼要你把這橡樹灣賤賣給那個伯季明呢?”
關鍵時刻顯得十分老練的馮祥龍又一次閉上了嘴,多一句也不肯再說了。送走了馮祥龍,周密獨自在辦公室裏又悶悶地坐了好大一會兒。關著門,閉著燈,在黑暗中默默地坐著,甚至把電話插頭都拔了。“難道真有哪位省裏的領導插手了橡樹灣這檔子事?”第二天一早,他又破天荒地趕到馮祥龍家去找這家夥敲實這件事。
馮祥龍家裏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鳥籠。馮祥龍的妻子雖說隻有四十多歲,長得也不能說不端正,但終因體態已經發福、家務牽累和夫妻關係中出現的裂痕,已多少顯得有些憔悴。她一邊緊著催兩個寶貝兒子大寶二寶起床,一邊忙全家的早飯。待門鈴響起,原先死活賴在床上不肯起的兩個兒子卻一下蹦了起來:“爸!爸回來了!”兩個人爭先恐後地跑去開門。這一年多,他們的爸爸馮祥龍,一個星期裏,大約總有三四天是不回來住的。開始為了這件事,他們的媽媽還聲嘶力竭兩眼放光地跟爸爸爭執。這半年,她已經不爭執了。還在讀小學的兩個兒子特別崇拜他們的爸爸,他們鬧不清媽媽為什麼不再跟爸爸爭執了。
打開門,他們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叔叔。他倆不認識周密。馮祥龍的妻子也不認識周密。她趕緊把光著大半個身子的兩個兒子趕回房,遲疑地問周密:“您……您找哪一家?”自從馮祥龍不常歸家後,一早一晚來這兒找他們的人也少多了。周密帶著一絲歉意地問:“這兒是九天集團馮總馮祥龍的家嗎?”“您……”“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對不起,這麼早就來堵門。他在家嗎?”馮祥龍的妻子疑惑地又打量了一下周密,既然自稱是馮的“朋友”,怎麼會不知道馮早已在外頭“另有一個家”了呢?她滿臉不痛快地說道:“誰知道他在哪個家!”周密笑道:“哪個家?他還能有幾個家?”馮妻瞟了他一眼:“您到底是他什麼朋友?”周密忙說:“好朋友,當然是好朋友。”馮妻疑惑地又打量了周密一眼,斷然回絕道:“他不在這個家。”說著便毫不客氣地關上了門。關上門後,回身一想,又覺得什麼地方有些不對頭。再想一想,覺得門外的那個人有點眼熟。這時,大寶二寶從房間裏衝出來,對她喊道:“媽,那位叔叔好像在電視上見過……”她這才想起來了:“周副市長?我的天老爺!”趕緊衝出門,周密還在門外等著哩。
“叫叔叔,快叫啊!這叔叔可是個大官哦……大寶,你把茶葉罐又給我弄哪去了?”不一會兒,那個叫“大寶”的兒子,把一個髒兮兮的茶葉罐送了過來。“不好意思……您坐……坐……”周密環顧四周:“這麼多鳥,誰養的?你?”他問兩個兒子中的一個。“這麼多!”
“什麼呀,全是他爸的。”馮妻糾正道。
“馮總平時不住在家裏?”周密“憨憨地”問。
馮妻不說話了。也許是因為麵對能管束馮祥龍的一位領導人,她平日積攢下的委屈一下高漲澎湃起來,眼圈頓時紅了,眼淚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掉。而在近郊新開發的一個住宅小區裏的馮祥龍此刻還沒醒哩。四室兩廳的越層建築,雖然新裝修過,但因為還沒來得及買更多的新家具,房間裏顯得有點空。因為拉著窗簾,房間裏也顯得特別地暗。床上,免不了還躺著另一個女子。這女子此刻已經醒了,她輕輕地推了一下馮祥龍,馮祥龍沒動彈,於是便躡手躡腳地下床,光著腳向外走去。來到客廳,她從茶幾上拿起一隻鳥籠,走到大陽台上,打開窗,剛要把鳥籠連同養在籠子裏的那隻白頭翁一起扔出去,這時有人衝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驚駭地回過頭來。那人正是馮祥龍。驚駭之餘,她氣憤地推開馮祥龍:“你怎麼又醒了?”馮祥龍從她手裏奪過鳥籠:“我再不醒,這鳥就沒命了!這兒我就養了這一隻鳥,你還容不得它?我家裏養了二三十隻哩!”
這女子叫杜海霞,是九天集團公司財務部的一個出納員,再早是近郊一家內部招待所的服務員。因為長得濃眉大眼,是馮祥龍特別喜歡的憨厚又內秀的那種,一來二去地就讓馮祥龍給“收”到了自己身邊。聽馮祥龍又提他“那個家”,這個杜海霞便尖聲說道:“那你回你那個黃臉婆那兒去呀!”馮祥龍衝過去一把卡住杜海霞的脖子:“不許叫她黃臉婆!”
杜海霞拚命掙紮,叫罵:“鬆手……你給我鬆開你這臭手……你這土匪……兵痞……”馮祥龍得意兮兮地笑了笑道:“對,我就是土匪,就是兵痞,怎麼的?”一邊鬆開手,一邊提著鳥籠回那個大房間裏去了。杜海霞哭著抓起一個玻璃杯就往地上摔去。馮祥龍笑嘻嘻地探回頭來:“摔,摔得好!再摔出個響來我聽聽,我喜歡聽這響。”杜海霞又抓起個杯子,咬著牙向馮祥龍摔去。馮祥龍一偏身,杯子從他耳邊擦過,“哐”的一聲,在他身後的牆上摔了個粉碎。馮祥龍漫不經心地看著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碴,笑道:“摔,那兒還有一套新買的捷克水晶杯哩。”杜海霞哭笑不得地衝到他懷裏,撲打著罵:“流氓!你個臭流氓!”馮祥龍趁勢一把緊緊摟過杜海霞,讓她一點動彈不得,而後輕輕地吻了吻她帶著淚痕的臉頰,說道:“好了,別鬧了。去把熱水器給我打開,我要洗澡了。”那邊水剛放上,這邊音樂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兩個人狐疑地對視了一下。很少有人知道他倆住在這兒。知道的人又多是知己,都懂事,一般大早晨的不會來攪他們的幽夢。馮祥龍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警覺地從貓眼兒裏向外張望。杜海霞見他的神情一下變得緊張了,並立即做了個很激烈的手勢,讓她趕緊回房去。杜海霞一時不明白對什麼都不在意的馮祥龍這時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緊張,還在那兒發著呆哩,馮祥龍卻已經衝了過來,壓低了聲音,嚴厲地喝斥道:“周副市長來了,快進屋去!”安置了杜海霞,他才去開門。雖然已鎮靜了許多,但仍有些尷尬:“周副市長,您真是大智大賢,怎麼找到這兒來了?進屋,快進屋。”
周密不是來當這個“風化警察”的,當然不便進屋,隻是淡淡地一笑道:“我就不進屋了。有點急事,你快收拾收拾,我在樓下的車裏等你。”馮祥龍的心猛地一收縮,臉色頓時就青白了。你想啊,市領導一早親自上門,一見麵就讓自己“趕快收拾收拾”,“樓下的車在等著”。犯案了?他愣那兒了。周密笑道:“不是來抓你的,快收拾去吧!”說著便先下樓去了。馮祥龍這才回到屋裏,趕緊穿戴整齊,匆匆跑下樓去,正向自己那輛淩誌車走去,就聽到杜海霞在陽台上向他叫道:“辦完事,打個電話回來!”馮祥龍臉大紅,心裏恨得什麼似的,隻朝她白眼,沒答理一句。倒是周密做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笑道:“給人回個話呀!”馮祥龍恨恨地說道:“甭理她!”趕快發動著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