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廖紅宇走進市中心一個平民區的一條老街。老街窄窄,老街彎彎,老街暗舊。出租車無聲地行駛。這樣的老街在我們這個古老國家的許多大中城市裏比比皆是。它們往往陰差陽錯地坐落在繁華商業區的夾縫中,又被一些新興大廈投射的陰影掩蔽。它們表示著許多的無奈、瑣小、繁雜和歎惜,記錄世紀變遷的艱難和曆史的深重,但又以此保存起人們一絲懷舊的溫馨。昏暗的街燈在稀疏的樹枝背後閃爍,一方麵竭力凸現私營診所那窄小的門臉,又反襯眾多發廊、“洗浴中心”的俗豔斑斕,還有一些兜售VCD光碟的中青年女人,她們懷裏揣著的是那種所謂的“###”。你可以常常看到一些穿著舊棉大衣的中年男人在街邊的暗處,跟她們悄悄地討價還價著,那這些人一定是些低級的公務員。一冬掃起的雪,錐形地堆在街邊。雪堆外早已結了一層冰殼,實在是髒得可以。
出租車走得很慢,慢的原因並非是老街裏行人太多。恰恰相反,這一時刻是晚飯當口,可以說是一天裏街麵上行人最少的時刻。車行慢,是因為廖紅宇記不清她要找的那戶人家的確切位置了。多年沒光顧此地,記不清了。她得伴隨著追憶,來給司機指路。她要找的那戶人家是整個街區裏一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居民。此刻,全家人正圍在唯一的一張小圓桌旁吃晚飯。這裏的居民當然沒那個條件在自己的住房裏再劃分出一個叫“餐廳”的空間。吃罷飯,把暫且放到床上的那台電視機抱回到桌上來,這裏便成了“客廳”。如果兒女們還要做功課,那麼這個小圓桌自然還得歸他們使用。想看“通俗”電視劇的老人或男女主人隻能悄悄地圍在大床跟前,把音量放到最小的限度,再跟劇中的主人公們一起嬉笑抹淚。男主人麵前照例比旁人多一小盅酒。平時喝當地出的燒酒,今天喝的是北京二鍋頭——一位老朋友上北京去開訂貨會回來時帶給他的。北京二鍋頭在這樣的餐桌上,自然要算是“名酒”了。喝到第二盅時,有人敲門。女主人放下碗筷,出去開門。過了一會兒,女主人回到飯桌旁,耷拉著難看的臉,冷冷地對男主人說道:“老情人找!”
男主人一愣。
女主人撇撇嘴道:“快去吧!”
因為兒子也在場,男主人特別難堪,便說:“你說話別那麼難聽!誰的老情人?”
女主人撇撇嘴又說道:“廖紅宇來看您了,大官人!”
男主人一下就火了:“我說你吃飽了撐的,還是怎麼的?八百年前一個傷口,你就老拿刀撥弄,老往裏撒鹽!”女主人戧戧道:“是我老往你這傷口裏撒鹽,還是她老往我這傷口裏撒鹽?”男主人說道:“你什麼傷口?我都跟你叨叨過一千遍一萬遍了。當年我跟她還是小青年,就處了一年多的對象,要死要活地也就這麼點事兒……”女主人哼哼道:“你聽聽,就一年多,還要死要活!我看你是刻骨銘心,永世不忘哩!”男主人說道:“那你要我怎麼著?拿槍去崩了她?拿刀去砍了她?”十六七歲的兒子不耐煩了:“哎呀呀,你們真無聊!”
這時,廖紅宇突然走了進來。全家人——主要是男主人,當真吃了一大驚。廖紅宇歉疚地對女主人說道:“真對不起,外頭風太大了,我都快要凍僵了……”兒子遲疑了一下後,還是給她拿了個板凳。廖紅宇沒坐,但還是說了聲:“謝謝!”然後又說:“兒子都這麼大了?有一件急事,我不得不來求你們全家……一件非常緊急的事,請你們幫我一個忙!”
沉默。誰也沒答腔。不好答腔。過了一會兒,兒子說:“阿姨,您坐著說嘛。”廖紅宇還是沒坐,隻說:“你們先吃飯吧。”而後她就上過道裏待著去了,等全家人吃完飯,收拾了碗筷,她便把這些日子裏發生在九天集團公司和橡樹灣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挑主要的說了一遍。
“五千萬的國家財產,他五百萬就賣了?媽的,這裏一定有貓兒膩!”男主人果然被震動了。“好多國營企業為什麼垮?為什麼總也搞不起來?就是這些敗家子兒廠長經理給鬧的!一個是懶,一個是貪,再一個是沒能耐,淨靠著吹牛拍馬討好上級爬上來的,沒一點兒真本事。最可怕的就是變著法地撈啊,把國家的工人的都變成自己的!”兒子也跟著說:“報上不早說了,窮廟富和尚。這就是中國特色!”“和尚也窮得丁當亂響,就富了那些當家方丈,一個個撈得肥頭大耳、滾瓜流油、三妻四妾的。不把這些偷嘴的花方丈抓淨了,這廟沒法好!”男主人繼續憤憤不平。“抓淨了?哼,你說得輕巧!”還是女主人比較理智,她不相信所謂“抓淨了”這種說法。她的理論是,反腐敗這種事,光靠單位自己來做,希望渺茫。“這道理就跟人是絕對不可能用自己的雙手來掐死自己一樣。”她有根有據地說著。廖紅宇擔心他們一家人會就此沒完沒了地討論下去,便忙說:“我想辦法把九天集團這兩年的明細賬搞到手了。”
男主人一驚,忙問:“是嗎?明細賬?這可有看頭了!”
廖紅宇說:“我在財務方麵不是太懂,你不是多年的老會計嘛,我想請你幫忙瞧瞧……”
男主人在答複廖紅宇的請求前,似乎“心有餘悸”,特地察看了一下女主人的臉色。豈不知,女主人偏偏繃著個勁兒,就是不表態。於是乎,屋子裏的氣氛頓時微妙起來,並且再一次變得十分安靜。
廖紅宇懇切地說:“我現在不能回家,馮祥龍肯定瘋了似的在四處找我,要追回這套賬本(她一點沒說錯,就在這同一時刻,馮祥龍正給東鋼所在地的派出所指導員、他的一個好朋友打電話,讓這位哥們兒動用他的警力和關係網,設法在東鋼地區“就是翻個底兒朝天,也一定得找到這個丫挺的”)。我本來想找個旅店住下,然後再請你上那兒去幫我一下忙。坦白地說吧,我覺得把你找到旅店去,嫂子會更不高興。再說,馮祥龍神通廣大,公安上有他不少哥們兒,他一定會動用他那些鐵哥們兒上全市的賓館旅店找我……”(廖紅宇算是個精明的人。她要真去了賓館旅店,不出一兩個小時,馮祥龍的那些哥們兒就能把她找到。)
女主人靜靜地問:“這事兒,非他不可?你不可能隻有這麼一個會計朋友吧?”
廖紅宇忙答:“是,我還有別的當會計的朋友。但是這件事太重要了,也太機密了。我合計來合計去,能跟我一起承擔這個風險的,也許隻有你們這一家人。而且我隻有今天晚上這一夜的時間。因為我不可能到了明天白天,仍不出現在他們跟前。如果找不到告倒他們的證據,我就要向他們認錯……因為我畢竟是偷偷地複印了這些賬本。對於任何一個企業來說,這屬於自己的企業機密,是受法律保護的,不允許任何人竊取,除非持有正式的法律手續來索取。馮祥龍可以憑這一點,把我告到法院去。”
男主人猶豫了一下,問:“你跟那個馮祥龍有什麼私怨?”
廖紅宇立即答道:“你把我看得太壞了!”
男主人嗒然一笑道:“你啊,還是那個老脾氣。你說這二十年,中國什麼沒變?全變了。你為啥就不能變一變?你幹嗎非要冒那麼大的風險,跟人較這個勁兒……”
女主人不愛聽了,啐他:“多餘問的!今晚,就辛苦您老人家了,幫著廖主任好好查一查賬吧。”而後轉身對廖紅宇說:“我們家不大,隻有裏麵那個小屋,還安靜一點……是我兒子的……”
兒子忙說:“我今晚就睡外頭沙發上了。讓爸跟這位阿姨在我的小屋裏查賬。”
這時廖紅宇心頭一熱,沒等她說出什麼感謝的話,隻聽女主人又對兒子說道:“你桌上那個台燈燈泡不是不亮了嗎?趕緊去胡同口小賣店裏買個二十五瓦的燈泡來……”廖紅宇忙說:“沒事沒事,就用上邊的大燈……”女主人說:“今晚你們得戰鬥一整夜哩!還是用台燈好。”說著就催兒子快去,還特地叮囑道:“上外頭見著你那些朋友和同學,千萬別亂說。”兒子嚷了句:“哎呀媽,你可真是夠累的!”說著拿了錢就向門外跑去。一會兒又跑回來說:“給阿姨和我爸再買點夜宵吧?這一晚上可夠他們熬的。”女主人忙說:“對對對,我怎麼把這碴兒給忘了,還是我兒子腦袋瓜兒管用。”說著又趕緊掏錢。廖紅宇心裏又一熱,忙說:“不用不用……”女主人便說:“你瞧瞧你們這些人,官不大,都虛了吧唧的。一點夜宵又怎麼了你了?”這時,廖紅宇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眶裏熱熱的,心裏就像是打翻了十七八個調味瓶似的,嘴裏剛說了聲:“謝謝……”大滴大滴的眼淚便成串地“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嗚咽著忙轉過身去。廖紅宇這麼一動真情,女主人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茫然地問:“怎麼了?我說錯啥了?”廖紅宇忙又轉過身來,連聲說:“沒有沒有……”同時,眼淚仍然止不住地流下來。女主人還在惶惶地解釋,想求得廖紅宇的諒解:“廖主任,一開始,我是不太願意你上我家來……”廖紅宇鼻子更酸了:“不是不是……”女主人說:“我真不知道你是為這事兒來找孩子他爸……你別跟我這種平頭百姓退休女工計較……”廖紅宇哭得更厲害了,連連地說道:“不不不……不不不……”女主人眼圈也有點紅了:“往後你隻要是查那些烏龜王八羔子們的賬,盡管上我們這兒來。我們全家不吃不喝不睡,也給你騰地方,給你做好吃的!”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廖紅宇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坐倒在凳子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放開嗓門,痛痛快快地哭出了聲。
第二天上午,果然不出廖紅宇所料,一上班,馮祥龍就直奔她的辦公室來找她。當時廖紅宇不在。她撂下皮包,就上大樓隔壁的郵局寄信去了。馮祥龍拿起廖紅宇的皮包細心地摸了摸。顯然是看包裏是否藏著那套複印件。小汪在一旁忙提供了一個情況:“她一來,就從包裏取出一個什麼東西放進她這個抽屜裏了。”馮祥龍立即問:“啥玩意兒?”小汪說:“沒怎麼看清楚……”他又回頭問那個女辦事員:“你看清了沒有?”女辦事員搖了搖頭。馮祥龍讓女辦事員上她包裏找開抽屜的鑰匙。女辦事員覺得私自去別人包裏掏東西,總是不好,便猶豫,後來在馮祥龍一個勁兒地催促下,隻得勉強地在包外頭摸了摸說:“好像……沒有……”馮祥龍不耐煩地啐了她一句:“在外頭摸個什麼勁兒!”於是自己動手把包翻轉過來,往外一倒,稀裏嘩啦,包裏的東西便雜七雜八地撒了一桌子。但沒有鑰匙。於是馮祥龍命令小汪拿改錐來,把抽屜上的鎖給撬了。
這時,廖紅宇把一封已封好的掛號信遞進郵局的營業窗口,信封上寫的收件人是“省人民檢察院反貪局舉報處負責人收”。
寄信人的地址是她隨意編造的,寄信人姓名寫的是“民心”。郵局工作人員看了看那名字,問:“民心?這是你的名字?”廖紅宇反問:“怎麼了?我不可以叫民心?”郵局工作人員用心地打量了一眼廖紅宇,又著意去瞟了一眼那收信人姓名,似乎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便小心翼翼地把信放到身旁一個金屬筐裏,再不說什麼了。
廖紅宇回到經理辦公室,馮祥龍已經走了。她不僅覺出此刻辦公室裏的氣氛不對頭,很快又發現自己的抽屜被人撬了。她一下子站起,極憤怒地問道:“誰幹的?”乖巧的眾人自然不肯做聲。廖紅宇便大步向馮祥龍辦公室走去,想當麵責問他一下。走到馮祥龍辦公室門口了,甚至都已經伸手抓住門把了,她稍稍冷靜下來想了想,對自己說,何必呢,現在要跟他計較的不是這些小小不言的不恭,走著瞧吧!於是收回手,正想離開,門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