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襲1
——一個誌願者講述的故事
一
七月二十日,赫洛波夫大尉帶肩章佩馬刀走進我那座泥屋低矮的門。他這身裝束, 我自到高加索以來還從未見過。
“我直接從上校那裏來。”他說這句話來回答我迎接他的詢問目光,“我們營明天出發。”
“去哪裏?”我問
“到諾要塞。部隊在那裏集結。”
“到那兒以後大概會有什麼行動?”
“應該有。”
“到哪裏?您怎麼想呢?”
“我怎麼想?我把知道的告訴您。昨晚將軍派一個韃靼兵騎馬送來一道命令,要我們營出發,隨身帶兩天的幹糧。至於到哪裏,幹什麼,時間長不長?這些嘛,老兄,是不問的。命令出發,這就夠了。”
“不過,要是隻帶兩天幹糧,那就是說部隊在外的時間不會更長的。”
“唔,這可說不準……”
“怎麼會這樣?”我驚奇地問。
“就這樣!那次出征達爾戈,帶了一周的幹糧,可待了差不多一個月!”
“那我能不能跟你們一塊去?”我停了一會兒問。
“去是能去的,但我建議您別去。您何必冒險呢?……”
“不,請允許我不遵從您的建議。我在這裏住了整整一個月,就是為了等到一個機會看看戰事,可您想叫我錯過這機會。”
“那您就去吧!不過說真的,您留下不是更好嗎?您就在這裏等我們,打打獵;我們走我們的,有上帝保佑,這樣多好!”他用那樣具有說服力的聲調說完這話,以致我在最初一刻真的覺得這樣很好。但我還是堅定地說,無論怎樣決不留下。”
“您在那裏有什麼好看的呢?”大尉繼續說服我,“您想知道仗是怎麼打的?讀讀米哈依洛夫斯基.達尼洛夫斯基寫的《戰爭描述》,這是本好書:哪個軍團駐哪裏,戰鬥經過情況,裏麵都描寫得很詳細。”
“相反,這個我倒不感興趣”。
“噢,那是什麼呢?看來,您就想看看怎麼殺人……三二年(指一八三二年)這裏也有過一個不在役的人,好像是西班牙人。他披件什麼藍披風,跟著我參加了兩次出征……這好漢子就這麼丟了命。這裏,老兄,誰也不會把這當回事的。”
盡管我很難堪,因為大尉對我的意圖作了這樣不好的曲解,但我沒敢糾正他。
“怎麼,他很勇敢。”我問他。
“天知道他:有過這樣的事,他老是騎馬跑在前頭,哪兒交火, 他就在哪兒。”
“這樣的話,他很勇敢。”我說。
“不,這不叫勇敢,因為他專往不要他去的地方鑽。”
“您覺得怎樣才叫勇敢呢?”
“勇敢?勇敢?”大尉帶著頭次聽說這種問題的人的神情重複說,“勇敢的人,是那種人,他隻做應該做的事情。”他想了一會說。
我想起柏拉圖給勇敢下的定義:知道什麼應該怕什麼不該怕。盡管大尉的定義有些籠統和不夠明確,可我想,兩者基本觀點的不同倒不像從字麵上感覺到的那樣大,甚至大尉的定義比古希臘哲學家的定義還要準確,因為他如果能用柏拉圖的表述方法的話,他大概會說,勇敢的人,隻怕應該怕的,不怕不該怕的。
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大尉。
“是的,”我說,“我覺得在每個危險中人人都麵臨選擇,在責任感影響下作的選擇,是勇敢;在低賤感情影響下作的選擇就是膽怯。因此,出於虛榮、獵奇、貪婪的目的去冒生命危險的人,不是勇敢的人,反過來,一個人如果出於純潔的家庭責任心或信念而拒絕冒險,也不能稱之為膽小鬼。”
我說話時,大尉帶著一種古怪的神情看著我。
“唉,這我可不能給您證明了,”他邊說邊裝煙鬥,“我們這裏有個士官生,也這樣愛談哲學,您同他談談。他還寫詩呢。”
我到高加索才認識大尉,但在俄羅斯就聽說過他。他母親瑪利亞.伊萬諾芙娜.赫洛波娃屬於那種地產很少的小地主,就住在離我的莊園兩俄裏的地方。我來高加索之前去過她家。老太太高興極了,因為我將見到她的小帕申卡(她這樣稱呼白了頭的老大尉),還因為我是一封活的書信, 可以把她瑣細的生活情況告訴他並捎去一個小包裹。瑪利亞.伊萬諾芙娜請我吃美味的大餡餅和半片熏雞,然後她走進自己的臥室,回來時手裏拿著一個相當大的黑色護身香袋,袋上縫著一條黑綢帶。
“這是燒不壞的荊棘(《聖經.出埃及記》第三章二節。耶和華使者在燒不毀的荊棘中向摩西顯現,這裏荊棘指上帝。)那裏的庇護我們的聖母。”她邊說邊畫著十字吻了吻聖母像,然後把它交給我,“勞駕您了,小兄弟,請您交給他。您看看,他去高加索之後,我為他平安無事,專門請了一次禮拜祈禱會,許了願,還訂下了這個聖母像。您看十八年了,聖母和聖徒保佑他連一次傷都沒受過,可他什麼樣的仗沒打過……就像跟他在一起的米哈伊洛說的那樣,您相信不,我聽得頭發都直豎起來了。可我就算知道他的一些情況,也是從別人那裏知道的。他對我,我的小鴿子,從來不寫自己出征的事,怕嚇著我。”
(到高加索以後我才知道,而且也不是從大尉那裏,知道了他曾四次受重傷,他自然是無論受傷還是出征都沒寫信告訴他母親。)
“這下讓他把這聖像戴在身上,”她接著說,“我用這聖像祝福他。庇護我們的無上神聖的聖母會庇佑他的!特別在戰鬥時候,讓他不離身地帶著這個聖像。就這樣說,我的小兄弟,說你母親讓你這樣做的。”
我保證一字不漏地完成囑托。
“我知道,您一定會喜歡上我的小帕申卡的,他是個最好的人!您相信不,沒有一年他不寄錢給我,還給安努什卡,我的女兒,很多支援。可這一切都隻靠他的那點薪餉!我一輩子從心底裏感激上帝給了我這樣一個孩子。”
“他常給您寫信嗎?”我問。
“很少,小兄弟,一年有那麼一封,就那也是在寄錢時寫上幾個字,除外就沒信了。他說,好媽媽,我不給您寫信,那就是說我活得好好的,萬一發生什麼事,上帝保佑別讓這事發生,別人沒我也會寫信給您的。”
當我把母親的禮物交給大尉時(這是在我屋子裏),他要了一張包裝紙,把它細心包好後藏了起來。我給他說了許多他母親的具體生活情況;大尉沒吭一聲。等我說完,他走到角落裏,不知為什麼裝了好一會兒煙鬥。
“是啊,是個可愛的老太婆。”他用帶了幾分喑啞的嗓音說,“不知上帝還讓不讓見上一麵。”
這些普通的話語流露出很深的愛和悲傷。
“您為什麼要在這裏服役呢?”我說。
“應該服役啊,”他很有說服力地說,“而且雙薪對我們這些窮人來說,是很重要的。”
大尉生活得很節儉:不玩牌,難得喝酒玩樂,抽的也是普通煙葉。不知為什麼他把這種煙草叫作薩姆堡(屬烏克蘭的一座城名)煙葉,而不照本地名稱叫居窮煙。開始我就喜歡大尉,他有一張普通安靜的俄羅斯的臉,這張臉令人舒服並可以輕鬆地直視;然而經過這次談話,我感覺自己對他產生了由衷的敬意。
二
第二天早晨四點鍾,大尉騎馬過來叫我。他穿一件沒戴肩章的、破舊磨損的外衣,一條列茲金人的肥大褲子,戴頂破舊的白高筒帽,帽子上垂下來發黃的庫爾邊(高加索方言,意指羊毛。——作者原注),背上斜背著一把不起眼的亞細亞式馬刀。他騎坐的那匹白色的馬什塔克(高船索方言,意為小種馬。——作者原注),低頭小步走著溜蹄步(:溜蹄馬的特殊步態,同邊的前後馬腿一致動作,四條馬腿分左右兩組輪流前進,似人行。此馬最快),還不斷甩動著那條稀疏的尾巴。盡管善良的大尉的外形不僅缺少軍人氣概,也缺少美感,但這外表反映出對周圍事物那樣明顯的冷漠泰然,不禁令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