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塞恩2

接著他帶著狡黠自滿的微笑又重複一遍:“Oui,le sucre est bon。”然後和善地笑了。侍者們都很得意,哈哈大笑著,隻有駝背洗碗女工用她那善良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這個瘦小的人,還替他拾起談話中掉下長凳的帽子。我發現,流浪歌手、雜技藝人甚至變戲法的都愛稱自己為藝術家,於是我幾次對我的談話夥伴暗示他是位藝術家,可他幹脆不承認自己有這種資格,他把他所從事的職業隻看作一種謀生方式。當我問起他唱的歌是否就是他自己作的,他驚異於我會提出一個這樣奇怪的問題,便回答我說,他怎麼能呢,這都是古老的蒂羅爾民歌。

“‘利基風光’呢,我想這不是一首古老民歌吧?”我說。

“對的,這首歌是大概十五年前作成的。在巴塞爾有一個德國人,是個聰明極了的人,這首歌就是他寫的。真是首好歌!他這首歌是為旅行的人寫的。”

於是他開始把“利基山風光”這首歌謠的歌辭為我譯成法文,看來這是他心愛的歌辭:

誰要願去利基山,

到維吉薩前連鞋也不用穿

(因為可以坐輪船),

從維吉薩出發要拿根粗手杖,

臂彎裏再挽上個美姑娘,

還得去喝上一小杯好酒,

不過別喝太多,

因為誰要喝酒,

誰就得先贏來喝酒的資格!

“哦,最好的歌!”他最後評價說。

侍者們看來也感覺出這首歌是好的,所以他們向我們圍攏來。

“那麼,音樂又是誰寫的呢?”我問。

“也不是誰,是這樣子的,您知道,要給外國人唱歌,就得有點新鮮東西。”

侍者送來冰,當我為我的夥伴倒滿一杯香檳酒的時候,他看上去有些不自在起來。他看看侍者們,在座位上不安地轉來轉去。我們碰了一下杯,為的是祝藝術家們健康。他喝下半杯酒,覺得可以沉思一下,然後富有深意地揚起眉毛。

“很久沒喝過這樣的酒了,je ne vous dis que ca’(法語:我隻把這個告訴您)意大利有d’ Asti酒很好,可這酒比它還好。啊,意大利!能到那裏真是榮幸!”他又補上這幾句。

“是的,那裏的人們懂得珍重音樂和藝術家,”我說,意在把他的話頭拉回到晚間瑞士旅館前不成功的演出上來。

“不,”他回答,“在那裏,隻要有關音樂方麵我都不能給任何人帶來快樂。意大利人自己就是世界上少有的音樂家。不過,我隻唱點蒂羅爾的歌曲,這對他們總算還是新鮮的。”

“怎樣,那裏的先生們大方些吧?”我接著說,想把他的話頭引到今晚之事上來,好和他一起發泄一下我對瑞士旅館客人的憤慨。“那裏不會發生這種事,像這裏,在住滿闊佬的大旅館裏,上百人聽一位藝術家唱歌,卻連一個子兒都不給他……”

我的問話產生的效果完全和我想象的不一樣,他想都沒想到要惱恨他們,相反,他在我的意見中感到的是對他才能的責備,因為他沒能贏來獎勵。他努力想對我辯白自己。

“不是每次都能得到許多報酬,”他說,“有時嗓子啞了,有時你累了,像我今天走了九個鍾頭的路,唱了差不多整整一天了。這行當難做啊,可高貴的貴族老爺們有時還不愛聽蒂羅爾歌。”

“不管怎樣,怎麼能什麼也不給呢?”我又說。

他沒聽懂我的意思。

“不是這樣,”他說,“主要這裏有on est très serré pour la police(法語:很多從警察方麵來的麻煩),就是這麼回事。這裏根據共和國法律不讓您唱歌,可在意大利您愛唱到哪裏就唱到哪裏,誰也不會對您說一句話的。這裏他們如果讓您唱就讓了,要是不讓,就能把您抓起來關進監獄。”

“什麼,真的嗎?”

“是的,要是警告過您一次,您還繼續唱,就可以把您關進監獄。我已經坐過三個月監獄。”他笑著說,好像這是他最愉快的回憶之一。

“啊,這太可怕了!”我說,“為了什麼?”

“這是他們共和國新法律規定的,”他接下去說,顯出精神振作的樣子,“他們不願評評這個理:窮人也要有條活路啊。我要是沒殘疾在身,會去工作的。可我唱歌,又能給誰帶來害處不成?這算什麼?富人愛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可un bauvre tiaple(法語:貧窮的小人物),像我這樣的人,連活下去都不準,這叫什麼共和國法律?如果這樣,那我們就不要共和國,不是這樣嗎,親愛的先生?我們不要共和國,而要……我們要的隻是……我們要……”他微微笑起來,“我們要自然法則。”

我為他斟滿杯子。

“您沒喝酒。”我對他說。

他拿起杯子,對我鞠了一躬。

“我知道,您想幹什麼,”他說著朝我眯起一隻眼,並用一根手指點點我,“您想灌醉我,想看看我會成什麼樣子;啊不,您做不到的。”

“我為什麼要灌醉您呢?”我說,“我隻想做點讓您高興的事。”

顯然他為誤會我的意思並冤屈了我而感到難過。他不好意思地欠了欠

身,握一握我的胳膊肘。

“不,不,”他說,用他那潤濕的眼睛懇求地看著我,“我隻是這樣開玩笑。”

接下去他說了一句無比繁瑣的難以捉摸的句子,意思大概是說我終究是個善良的年輕人。

“Je ne vous dis que ca!”(法語:這話我隻對你說)他最後說。

我和歌手就這樣繼續喝酒並交談。侍者們照舊無恥地觀賞著我們,似乎還在取笑我們。盡管對談話極有興趣,我仍不可能不注意到他們,必須承認我還越來越生氣。其中一個站起來走近矮小人兒,盯住他的頭頂開始微笑。我心中早積聚了一腔對瑞士旅館住客的怒火,至此還沒找到發泄對象。而現在,我得承認,這個侍者團夥給我上足了火藥。那個看門人沒脫帽走進來,倆胳膊肘往桌上一支,就在我身邊坐下了。這個最後的情形觸犯了我的自尊或虛榮,令我徹底地怒氣勃發了,也使我積聚一晚上的憤怒找到個宣泄口。為什麼我一人在大門口時,他對我卑下地鞠躬;可現在,就因為我與一位流浪歌手同座,他就敢粗野地隨意坐到我身旁?我被心中沸騰的仇恨與憤怒刺激得完全狂怒起來,我喜歡這種狂怒,當它臨近時,我反而去激發它。因為它對我有鎮靜作用,還能在短時間裏往我體能和精神素質中注入一種不尋常的韌性、能量和力度。

我從座位上跳起來。

“你笑什麼?”我衝著侍者大喝一聲,感覺到自己臉在發白,嘴唇也在不由自主地抽動。

“我沒笑,我這樣。”侍者邊答邊朝後躲開我。

“不,你們在笑這位先生。你們有什麼資格在有客人的時候坐在這裏?不準坐!”我大叫起來。

看門人嘟囔著什麼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這位先生是客人,你們是仆人,你們有什麼資格嘲笑他,並且和他坐在一起?為什麼今天吃晚飯的時候你們不笑我,也不敢坐到我身邊?因為他衣服破舊,又在街上唱歌?而我卻穿著好衣服?他是窮,可我相信他比你們要好一千倍,因為他沒欺辱任何人,而你們卻欺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