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裏貝特2

“您已經要睡覺了?”阿裏貝特微笑著說:“我去了那裏,在安娜.伊萬諾芙娜那裏。今天晚上過得快活極了。玩音樂、笑,真是個好聚會。請讓我喝杯什麼,”他說著拿起桌上的冷水瓶,“隻要不是水。”

阿裏貝特還是昨晚的樣子:還是那顯露在眼睛和嘴唇上的漂亮微笑,還是那個光潔而充滿靈氣的額頭和孱弱的四肢。查哈爾的大衣正好合身,清潔的未漿的睡衣長領很有畫意地圍繞著他的瘦脖子,給他增添了一些特別童真和無辜的色彩。他默默地坐到捷列索夫床邊,快樂而感激地微笑著看捷列索夫。捷列索夫看看阿裏貝特的眼睛,突然重新感到自己被他的微笑征服。他不再想睡覺,他忘了必須嚴厲,相反他想快活,想聽音樂,想友好地與阿裏貝特談天,哪怕談到早上。捷列索夫吩咐查哈爾拿米酒、香煙和提琴。

“這可太好了。”阿裏貝特說,“還早呢,我們來弄點音樂,我給您拉多少都行。”

查哈爾帶著高興的樣子拿來瓶拉菲特酒、兩隻酒杯、阿裏貝特抽的淡味煙卷和小提琴。但他沒有按老爺指令去睡覺,而是點燃一支煙,坐在了隔壁房間。

“我們還是談談話吧。”捷列索夫對拿起提琴的樂師說。

阿裏貝特順從地坐到床邊,重新歡樂地微笑起來。

“喔對了,”他突然拍了下自己的額頭說,臉上露出擔憂和好奇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總是預先說明了他想說的)。“請允許我問一下,”他停頓片刻,“昨晚跟您在一起的,您稱他為N的那位先生,他是不是著名的N的兒子?”

“親生兒子。”捷列索夫回答,心中怎麼也不明白,阿裏貝特怎麼會對此感興趣。

“是了,是了,”他自滿地微笑說,“我馬上從他的舉止中看出一些特別貴族氣派的東西。我喜歡貴族,貴族身上可以看到一些優美和高雅的東西。還有那個舞跳得非常好的軍官,”他問,“我也很喜歡他,他那樣快活高雅,他好像是NN副官吧?”

“哪一位?”捷列索夫問。

“就是那位,我們跳舞時和我撞了一下的。他應該是個出色的人。”

“不,他是個頭腦空空的家夥。”捷列索夫說。

“喔,不!”阿裏貝特熱切地回護他,“他身上有種非常、非常可愛的東西。他還是個挺不錯的音樂行家。”阿裏貝特補充說,“他奏了一段歌劇裏的什麼曲子,很久沒人讓我這樣喜歡過了。”

“對,他演奏不錯,可我不喜歡。”捷列索夫說,想把自己談話對手的話題引到音樂上來。“他不懂古典音樂,而多尼傑基和貝裏尼,這算不上音樂,您大概也這樣看吧?”

“阿不,不,請原諒我,”阿裏貝特帶著溫和的袒護神情說,“古典音樂是音樂,新的也是音樂。新音樂裏有不尋常的美:《夢幻者》呢?!《露契亞》的終曲呢?Chopin呢?!(法語:肖邦)羅伯特呢?我常想……”他稍作停頓,看來在收攏思緒,“要是貝多芬活著,聽到《夢幻者》也會哭的。到處都有美。我第一次聽《夢幻者》是維阿爾多和魯比尼在這裏的時候。當時是這麼回事,”他說時兩眼發出光彩,雙手做著一個從胸中抓出什麼來的動作,“再加那麼一點點,就會叫人承受不了啦。”

“那麼,您現在對歌劇有什麼看法呢?”捷列索夫說。

“勃西奧好,很好,”他說,“非常優雅,但不能打動這裏,”他說著指指自己下陷的胸口,“女歌唱家需要有激情,而她沒有,她隻讓人快樂,但不能使人痛苦。”

“那拉布拉什呢?”

“我還是在巴黎看《塞維勒的理發師》時聽過他唱,那時他是獨一無二的,現在他老了,成不了藝術家啦,他太老了。”

“老了有什麼關係,他在moreceaux d’ensemble(法語:合唱)中還是很出色。”捷列索夫說,說的是每人談到拉布拉什麼必定說的話 。

“老了怎麼會沒關係,”阿裏貝特嚴正地反對說,“他不該老,藝術大師是不應該老,藝術需要許多東西,但最重要的是火!”他雙眼閃光,抬起雙手。

的確,一種可怕的內心激情在他的整個形體中燃燒。

“噢,我的天!”他突然說,“您不知道彼得洛夫這位藝術大師?”

“不,不知道。”捷列索關微笑著說。

“我多希望您能與他相識!您同他談話會很愉快的。他還那樣懂得藝術!我同他原來在安娜.伊萬諾芙娜家中見麵,可她現在為什麼事生他氣了。可我非常希望您和他相互認識。他是天才,是天才。”

“怎麼,他畫畫嗎?”捷列索夫問。

“不知道,好像不畫,可他過去是藝術學院的畫家。他有多麼出色的思想!他一旦談起話來,真是絕妙。啊,彼得洛夫真是個天才,不過他的生活安排得太痛快了。這真可惜。”阿裏貝特微笑著加上一句,接著他從床邊站起,拿起小提琴調試起來。

“怎麼,您很長時間沒去聽歌劇了嗎?”捷列索夫問他。

阿裏貝特回頭看看,歎口氣。

“唉,我已經不能,”他說著抓住自己的頭,重新坐到捷列索夫身邊。“我對您說,”他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說,“我不能去那裏,我不能在那裏拉琴了,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沒有禮服,沒有住宅.沒有提琴。糟糕透頂的生活!糟糕透頂的生活!”他重複說了幾遍。“可我幹嗎要去那裏?為什麼這樣?用不著,”他笑著說,“唉《唐璜》! ”

這時,他敲了一下自己的頭。

“那什麼時候我們一塊去。”捷列索夫說。

阿裏貝特一言不發地跳起身來,抓起提琴開始演奏《唐璜》第一幕終曲,用自己的語言敘述歌劇的劇情。

當他演奏垂死的騎士團長的唱段時,捷列索夫覺得頭上的頭發一根根快豎立起來了。

“不行,今天我不能拉了。”他說著放下提琴,“我喝多了。”

可他接著走到桌子旁邊,給自己倒了一滿杯酒一口喝幹,再坐回到捷列索夫床邊。

捷列索夫目不轉晴地看著阿裏貝特。阿裏貝特有時笑笑,捷列索夫也笑笑。他倆都沉默著,可他們之間的對視和笑容卻越來越確定了他們之間的友愛關係。捷列索夫覺得自己越來越愛這個人,並感受到一種不可解釋的歡樂。

“您愛過嗎?”突然他問。

阿裏貝特沉思片刻, 後來他臉上閃現出一個痛苦的微笑。他朝捷列索夫彎下身,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

“您為什麼問我這個?”他悄聲說,“但我全告訴您,我喜歡上了您。”他看了一會兒又轉眼看看旁邊。“我不會騙您的,我全告訴您,照原樣說,從頭說起。”他頓住話頭,眼睛奇異而瘋狂地定住不動。“您知道,我理智方麵差了點,”他突然說:“是的,是的,”他接著著說:“安娜.伊萬諾芙娜肯定跟您說過了,她跟所有人都說我是個瘋予!這不是真話,她是開玩笑這樣說的,她是個好心女人,而我從某個時候起,確實變得不太健康了。”

阿裏貝特又沉默地停下話頭,張大眼睛看著黑暗的門。

“您問我愛過沒有?是的,我愛過,”他抬起眉頭悄聲說,“這發生在很久以前,那時我還在劇院工作。我是歌劇院樂團的第二提琴手,而她總坐在左邊第一層頭等包廂裏。”

阿裏貝特站起身,彎腰湊近捷列索夫耳朵。

“不,幹嗎要說出她的名字,”他說,“您肯定認識她,誰都認識她。我不說話,隻是看著她。我知道,我是窮演員,而她是貴族夫人。我很明白這個。我隻是看著她什麼也不想。”

阿裏貝特沉思著陷入回憶。

“這是怎麼發生的, 我記不得了,可有一次我被叫去為她做提琴伴奏,我算什麼,一個窮演員!”他搖著頭笑笑說:“嗬不,我不會說話,不會說話……”他加上這句,又抓住頭,“我那時多幸福!”

“怎麼,您常去她家?”捷列索夫問。

“一次,就一次……可我自己不好,我瘋了。我是窮演員,而她是貴族夫人。我不該向她說任何話,可我發瘋了,做了蠢事。從那以後,一切對我來說全完了。彼得洛夫說得對:還不如在劇院看著她更好些……”

“您做了什麼?”捷列索夫問。

“噢,停一停,請停一停,我說不出這個。”

於是,他雙手捂住臉沉默了一會兒。

“我到劇院已經遲了。這天晚上我和彼得洛夫一起喝酒來著,我心裏很亂。她坐在自已包廂中正和將軍談話。我不知道這位將軍是誰。她坐在包廂最靠外邊的座位上,手放在腳燈的擋扳上;她穿著一身白色長裙,脖子上戴著珍珠。她和他談話卻看著我。她看了我兩次。她的發式是那樣美,我沒拉琴,而是站在低音號旁看。這次我第一次發生失常的事。她對將軍微笑一下又看看我。我感覺她是在說我,突然我看到自己已不在樂隊中,而是在包廂裏,和她站在一起,還拉著她的手,拉著這裏,這是怎麼回事?”阿裏貝特沉默一會問。

“這是想象力的生動。”捷列索夫說。

“不,不……是我不會說話,”阿裏貝特皺起眉頭說,“那時我已經窮了,我沒住處,所以去劇院上班的時候,我有時就在劇院過夜。”

“怎麼?在劇院?在黑黑的空大廳裏?”

“嗨,我不怕這些荒唐東西,唉,請等一等。隻等人們一走,我就走到她坐過的那個包廂,在那裏睡覺。這是我的一樁大快樂。我在那裏度過了一些怎樣的夜晚!隻有一個晚上我又發生了那種事,夜裏我感覺看到許多東西,可很多事我沒辦法說給您聽。”阿裏貝特低下眼睛看看捷列索夫,“這是怎麼回事?”他問。

“奇怪!”捷列索夫說。

“不,請等一等,請等等!”他湊近耳邊低聲說:“我吻了她的手,在這裏站在她身邊哭,我同她談了許多話,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聽到她的嗓音。她在一夜中對我說了許多話。後來我拿起小提琴輕輕拉起來。可我覺得害怕起來。我不怕也不信那些荒唐傳說,可我為自己的頭腦害怕起來。”他友好地笑著說,用發抖的手摸摸額頭,“我為自己可憐的理智害怕,我覺得腦袋裏出了什麼事。也許這也沒關係?您覺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