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和人性2
七
這是一個陰沉沉的秋天早晨。不見太陽。從海上吹來潮濕的暖風。
新鮮空氣、房屋、城市、馬匹、圍觀他的人們,這一切都使斯維特拉穀波感到快樂。背對馬車夫坐在馬車的坐凳上,他不自覺地注意著押送兵和迎麵遇見的居民們的臉。
這時還是清晨,他被押送經過的街道基本上是空蕩蕩的,遇上的都是工人。滿身泥灰,戴著圍裙的泥木工迎著馬車匆匆走來,見到馬車他們站住,然後轉身和馬車平行走著。他們中間有個人說了點什麼,揮了揮手,於是大家轉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運貨馬車夫趕著滿載著轟響的鐵條的馬車,為給雙輪馬車讓道,拉住自己的高頭大馬,他們帶著一種困惑不解的好奇神情看著他。其中一個脫下帽子,劃了一個十字。穿白圍裙戴睡帽的廚娘提著籃子走出大門,可一看見雙輪馬車,很快轉回大門,又同另一個女人一道跑出來。兩人屏住呼吸,大張眼睛目送馬車直到看不見為止。一個衣衫襤褸胡須未修頭發灰白的人用明顯不友善的有力手勢指著斯維特拉穀波,在對看門人說著什麼。兩個小男孩飛跑著趕上馬車,歪著頭不看腳下,和馬車平行地走在人行道上。一個大點的男孩快步走著;另一個孩子小一些,沒戴帽子,拉住大孩子,用驚恐的目光看著雙輪馬車,倒動著短短的腿吃力地、踉踉蹌蹌地跟著大孩子。遇見他的目光,斯維特拉穀波朝他點點頭。這個可怕的用馬車押送的人的動作,是這樣嚇慌了小男孩,以致他瞪大眼張開嘴準備哭起來。這時斯維特拉穀波親親自己的手,溫柔地對他一笑。猛然間小男孩也用甜美善意的微笑回報了他。
在押解的路程中,對等著他的事的意識絲毫也不能破壞斯維特拉穀波那寧靜莊嚴的心境。
隻有當馬車駛近絞刑架,他被押下馬車,看到上麵架著橫梁的木樁及橫梁上被風吹得輕晃的繩圈的時候,他才感到一種實在的心靈打擊。他突然覺得惡心。可這沒持續多久。他看見絞刑台周圍站著一列黑色的荷槍實彈的士兵,士兵前麵有軍官在走動。就在押他下馬車的時候,突然傳來令他不免震顫一下的鼓聲。在士兵隊列後麵是老爺太太們的馬車,很明顯是來參觀這場麵的。最初看到這情景斯維特拉穀波感到奇怪,可他立即想起自己入獄前的樣子,於是他開始為這些人惋惜,因為他們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東西,“可他們會知道的,我死去,但真理不會死去。他們一定能知道。這樣所有人,隻是沒有我,而是他們全體,就會成為或將來一定成為幸福的人。”
他被帶上絞刑台,跟在他後麵上來一個軍官。鼓聲沉寂了,軍官在鼓聲停息後用不自然的、尤其在這樣寬闊場地顯得弱小的聲音宣讀了那個他早在法庭聽到過的愚蠢的死刑判決書,就是那個有關剝奪他們將要殺死之人的權利的、關於或近或遠的將來的判決書。“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這樣做?”斯維特拉穀波想,“多可惜他們還不知道並且我已不能傳達給他們所知的一切,但他們會知道的,全都會知道。”
一個瘦瘦的,留著稀疏長發,穿著紫色長袍的牧師走到斯維特拉穀波跟前。他胸前掛著一個金色十字架,而從黑色平絨袖口中伸出的蒼白無力、多筋的瘦手中還拿著一個大銀十字架。
“仁慈的主啊!”他開始了,把十字架從左手換到右手,朝斯維特拉穀波遞過來。
斯維特拉穀波顫動一下別開身子。他差點對牧師出言不遜,因為牧師參與完成這件對於他的事情竟還侈談仁慈,可他想起福音書上的話:“他們做的事,他們不曉得。他努力一下,用遲疑的聲音低聲說:
“請原諒,我不需要這個,請您原諒我,可我真的不需要這個!謝謝您。”
他向牧師伸出手。牧師又把十字架交回左手,努力不看斯維特拉穀波的臉,同他握握手,然後走下台去。鼓聲又響起來,壓倒其他所有聲響。在牧師之後,一個中等身材的人邁著震得台上木板顫動不已的快步子走到斯維特拉穀波前。這人溜肩,雙手肌肉發達,穿西裝,罩在俄式襯衣上。這個人快速溜一眼斯維特拉穀波,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使他聞到一股難聞的酒和汗的混合氣味,這人用強勁的手指抓住他肘部以上的雙臂,將它們擠緊得使他感覺痛楚,然後彎折到背後即刻捆緊。捆好手,劊子手停了一會,好像在考慮什麼,他的眼睛一會兒看看斯維特拉穀波,一會兒看看一堆什麼東西,那些東西是他隨身帶來放在台上的,一會兒他又看看絞刑架上的繩套。考慮好他的事,他走到繩套前對它做了些什麼,把斯維特拉穀波朝繩套和絞刑台邊緣處推了推。
斯維特拉穀波從聽到死刑宣判起一直沒能完全明了這宣判的全部意義,就像此刻他無法擁有即將來臨的那個瞬間的含義,他驚奇地看著劊子手匆忙、敏捷、全神貫注地完成著自己的可怕職能。劊子手的臉是一張最普通的俄國勞動者的臉,並不凶惡,但精神集中,就像在一些努力想把一件必要而複雜的工作盡量準確地完成的人臉上常見的那樣。
“你再往這裏移一點,或者,您再移過來點。”劊子手用嘶啞的聲音說著,把他推向絞架。斯維特拉穀波移了過去。
“主啊,幫幫我,憐憫我!”他說。
斯維特拉穀波過去不信上帝,還常嘲笑信上帝的人。他現在也不信上帝,因為他不能用語言形容或用思想把握上帝。然而這個,現在被他所呼喚的,他知道,是某種他所了解的事物中最現實的。他知道,這呼喚是必須而重要的,因為這呼喚立刻給了他安寧和堅強。
他靠近絞架,不自覺地看一眼士兵隊列和色彩鮮明的觀眾,又一次想道:“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這樣做?”於是他感到對自己對他們的憐憫,淚水湧上眼眶。
“你難道不憐憫我嗎?”捕住劊子手敏捷的灰眼睛的目光,他說。
劊子手僵住片刻,他的臉突然變得凶惡起來。
“去您的!還說話!”他嘟噥著朝放著他外衣和一些白麻布的地上彎下腰去,然後用敏捷的動作雙手從背後抱住斯維特拉穀波,往他頭上罩個麻袋,匆忙地把麻袋口扯到胸背的當中。
“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裏。”斯維特拉穀波記起福音書上的話。
他的靈魂不拒絕死亡,可他強壯的年輕的軀體不接受它,不肯屈服並想與之抗爭。
他想喊叫,想掙紮,可就在這一瞬間感覺到了一股推力,感覺到腳下支撐力的喪失,感覺到肉體上的窒息恐怖、頭腦中的轟響及一切的消失。
斯維特拉穀波的軀體搖晃著懸在繩子上,肩膀兩次聳起又落下。
劊子手等了兩分鍾左右,陰沉地皺著眉把手放在屍體的肩膀上,用有力的動作往下拉它。屍體的所有動作都中止了,隻剩下那具裝在麻袋裏,有著可怕突出的頭部和穿著囚襪的雙腿的軀體在繩子上微微搖晃著。
劊子手從絞刑台上走下來,報告上司說已經可以把屍體從繩套上取下來安葬了。
一小時後,屍體從絞刑架上被放下來運往未懺悔者墓地。
劊子手完成了他自願並開始著手完成的事。可他完成得不輕鬆。斯維特拉穀波的這句話:“你難道不憐憫我”總盤踞他腦中不走。他是個殺人犯,流放犯,而劊子手的職位給他帶來相對的自由和生活上的寬裕,可從這一天起,他拒絕以後再幹這種他曾自願承擔的職務。並且他就在這一周中,不僅喝光了這次執刑賺來的錢,還喝光了自己相當豐富的全部穿戴,最後他落到這種地步,被關進了懲罰室,然後從懲罰室轉入醫院。
八
恐怖革命黨人的核心人物之一,伊格納季.梅熱涅茨基,就是吸引斯維特拉穀波投身恐怖活動的人,他從被捕的外省被押回彼得堡。他所在的監獄就是那個看見去刑場的斯維特拉穀波的分裂教徒老頭被關押的監獄。分裂教徒被判往西伯利亞。他仍然在想,怎樣及在哪裏能知道真正的信仰在哪裏,有時他想起那個輝煌的少年,那個歡樂地微笑著走向死亡的少年。
他聽說少年的同誌,一個與少年同一信仰的人被監禁在同一監獄,分裂教徒很高興,就請求看守長準許領他去見斯維特拉穀波的朋友。
梅熱涅茨基不管監獄禁令多麼森嚴仍然與自己黨組織的人保持著聯係。他每天都在等待關於一個地道的挖掘情況的消息,這個地道行動就是他想出來並設計的為炸皇家專列而挖掘的,現在,他想到計劃中的一些疏漏處,於是想盡辦法想把這些意見告訴自己的戰友們。當看守長走進他的監房,小心翼翼而低聲告訴他有一個犯人要見他時,他高興起來,指望這會麵會給他一個與自己黨取得聯係的機會。
“他是誰?”他問
“一個農民。”
“他要幹什麼?”
“他要談談信仰。”
梅熱涅茨基笑了笑。
“那好吧,您叫他來吧,”他說,“他們分裂教徒也仇恨政府。也許正用得著。”他心想。
看守長走了,過了幾分鍾他打開門,放進來一個幹瘦的,個頭不高的老頭,老頭有茂密的頭發和稀疏灰白的山羊胡,還有一雙善良而疲倦的藍眼睛。
“您需要什麼?”梅熱涅茨基問。
“有句話要跟你說。”
“哪句話?”
“關於信仰的。”
“關於哪種信仰?”
“他們說,你和那個少年是同一個信仰,就是那個在奧德薩被魔鬼的奴仆用繩害死的少年。”
“哪個少年?”
“就是秋天在奧德薩被害死的那個。”
“大概是,斯維特拉穀波?”
“就是這位。他是您的朋友?”老頭問每個問題時都試探地用自己善良的眼睛盯住梅熱涅茨基的臉看,每次又立即垂下眼瞼。
“是的,是我很親近的人。”
“信仰也是一個?”
“大概是一樣的。”梅熱涅茨基微笑著回答。
“我要說的話就是有關這個問題的。”
“那麼,您到底要什麼?”
“想知道你們的信仰。”
“我們的信仰……好,請坐,”梅熱涅茨基說,聳聳肩,“我們的信仰是這樣的。我們相信有些人掌握了力量於是折磨和欺騙人民,所以必須不惜犧牲自己,去和這些人鬥爭,把被他們壓迫的人民從他們手中解救出來,”梅熱涅茨基習慣性地說道,“被他們折磨,”他糾正說,“所以要把他們消滅。他們殺人,所以要殺他們,直殺到他們醒悟過來。”
分裂教徒老頭歎息著,不抬起眼睛來。
“我們的信仰在於,不惜犧牲自己,去推翻君主專製政府,建立自由的、民主選舉的、人民的政府。”
老頭沉重地歎息一聲,站起身,整整長下擺,在梅熱涅茨基腳前跪下,用額頭碰著肮髒的木板地。
“您磕頭幹什麼?”
“別哄騙我了你,告訴我吧,你們的信仰是什麼。”老頭說著,既不起身也不抬頭。
“我說了,我們的信仰是什麼。您快起來,不然我不說話了。”
老頭站起來了。
“那個少年的信仰也是那個?”他說,站在梅熱涅茨基麵前間或用自己善良的眼睛看對方的臉,又立即垂下眼睛。“就是那個,就為這信仰,他們絞死他。而我也為同樣信仰要被他們送到彼巴要塞(彼得堡的彼得羅巴夫洛斯克要塞,為簡約起見,譯者簡縮為彼巴要塞,下麵均照此寫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