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三日1

第一天

流浪的人們

我們時代裏在農村中出現了某種過去從未見過、從未聽到過的完全新鮮的事物。在我們這個八十戶人家的村莊,每天有六到十二個饑寒交迫的過路人請求過夜。

這些人,衣衫襤褸,幾乎衣不蔽體、缺鞋少襪,他們常常生著病,渾身肮髒到極點,走進村子來找甲長。甲長為了不讓這些人凍死餓死在外麵,把他們分散安排到村中居民家中。照甲長的理解,隻有農民才算是村民。甲長不安排他們去地主家,地主家除了自己住的十個房間外還有幾十個可供住宿的地方:在賬房、馬夫房裏、洗衣房裏,幹細活和幹粗活的下人房裏,還有其他房間;也不領到牧師、執事和商人家裏,他們房子盡管不大,但總還比較寬敞;他隻領他們到有一個大家庭的農民家裏:這家的妻子、幾個媳婦,幾個大閨女,大的小的孩子全部都住在一間七八個或十個俄尺的正房裏。然而主人還是接待這個又餓又冷,渾身發臭,遍體襤褸肮髒的人,並且不隻讓他過夜,還給他吃東西。

“自己往飯桌邊一坐,”一個年老的男主人對我說,“不能不叫上他呀,要不吃東西都咽不下去,總要給他吃飽,讓他喝茶。”

過夜的行路人也是這樣的情況;然而白天走進每一座農民屋子的過路人就不是兩個、三個了,而是十多個。結果還是“不能不……”

而農婦也看人而定,切下有厚有薄的麵包給每個乞討者,盡管自家的糧食遠不夠吃到新糧進倉的時候。

“要是所有的人都給,那每天一整個大麵包都不夠。”主婦們對我說,“有時候狠心造孽就不給了。”

就這樣,這種事每天在整個俄羅斯繼續著。年複一年壯大起來的由乞丐、殘廢、非刑事流放犯、孤老頭,主要的還有失去工作的工人們組成的龐大隊伍,卻僅僅直接依靠最勞苦最貧窮的勞動階層——鄉村農民的幫助,才能生存、容身,也就是說借此躲避饑餓和壞天氣,甚至以此為生。

我們這裏有習藝所、教養所,還有社會收容部門,還有各種形式的慈善機關,但都在城市裏。而且在這些機關部門中,在這些樓房中,有著電力照明設施、鑲木地板和穿著整潔的仆人以及薪俸可觀的各類職工,他們收養了成千各色缺乏生活能力的人。但不論他們收養了多少,也不過是現今遍布俄羅斯的流浪乞討人流之海中的一滴水(流浪者的具體人數沒有統計,但應該是巨大的),而這部分數目驚人的人口不通過任何機關直接被鄉村農民大眾收養著,依靠農民過活。而鄉村的農民大眾僅憑著單純的對基督的信仰,承受著這巨大的沉重的義務。

隻要單單設想一下,假如往那些過著非農民生活的人家裏,往他們的每間臥室裏安排一個這樣的人(哪怕隻是每周一次):一個就快凍死、餓死的、肮髒的、滿身虱子的過路人,他們會說些什麼。農民們則不僅收留他們,收留這樣的過路人,而且還給他們吃東西,讓他們喝茶,因為“自己都咽不下東西,要是不讓他也坐上吃飯桌”。(在撒拉托夫省、坦波夫省還有其他省的地區,農民不等甲長安排就主動收留這樣的過路人,給他們吃東西。)

就像所有真正的善事一樣,農民們做了這些卻全然沒意識到這是行善。這件事除了是一件“為了良心”的善事之外,對俄國社會還有著巨大的重要作用。這件事對於俄國社會的重大作用在於,如果沒有這農民大眾,沒有他們心中蘊藏的那種強烈的基督教感情,那麼很難想象,這數百萬無家可歸的流浪大眾會發生些什麼事;那些各方麵富足的,尤其是富裕的鄉村定居者又會發生什麼事。

隻要看一看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浪人群在失落和痛苦方麵達到和被迫陷入的那種境地,設想一下他們不可能不沉淪於其中的心理狀態,就可以明白,正是僅僅依靠農民給他們提供的幫助,才抑製了他們在此種境地必然會產生的暴力行為,即針對那些過剩擁有一切的人們的暴力行動;因為這些不幸的人們隻需要那一切中的一點點,用來維持自己的生命。

所以,不是慈善協會,不是擁有自己的警察機構和各種法律機關的政府維護了我們這些富裕階層人士,使我們避免遭到衝擊,即由那些落入並大多被迫落入悲慘乞丐境地的絕望而饑寒交迫的流浪者所造成的衝擊。而維護我們,就像撫育和喂養我們一樣的,還是俄國人民生命力量的根本——農民。

是的,如果在人口眾多的俄羅斯農民心中沒有了人類皆兄弟的宗教意識,那麼,不論有怎樣的警察力量(在農村中很少也不可能很多),這些無家可歸的陷入絕境的人們,早就不僅毀掉了富人的所有房屋,而且把他們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殺完了。所以,當我們聽到或讀到搶劫或以搶劫為目的的殺人的消息時,不必驚慌和害怕,而應當明白並記住這一點,我們要感謝農民給予那不幸的流浪人群的無私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