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樂事(1 / 3)

家庭樂事

給母親讀書

1954年,我讀小學二年級時,晚上母親躺在鋪上,拿了一本發黃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唱本,要我為她讀。那唱本是七個字一句,豎著排的。我第一次見到那種線裝古書,很多都是古體字。

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讀書的情景:一張方凳子放在踏板上,方凳子上擺了個用墨水瓶做的昏暗的小煤油燈,火苗如豆,我坐在一張小凳子上,趴在方凳子上給母親讀。母親靠在枕頭上,頭向我這邊側過來,聚精會神地聽。鄉村的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寂靜得令人可怕。家家戶戶孤獨地守著黑夜,沒有電視,沒有廣播,沒有收音機。鄉場上一年到頭偶爾也放一兩次16毫米的小電影,不過,那要跑十幾裏路才能看到。那電影常常在農村的清明、端午、8月半等幾個大時節放,一些村民們在這一天往往吃得過飽,上下都排泄出一種難聞的氣味。我人小,總是擠在大人的屁股後麵,深受其害,隻好跑到銀幕後麵看。

母親不識字,父親在常州工廠做工,成年累月很少回來。那時候我才10歲,還沒有妹妹們,母子二人相守。母親也才30歲出頭。她想父親,要我寫信的時候,總是嫌我寫得少,她說如果她會寫信的話,能寫到板門大。那時候,我並不理解鄉村文化的枯竭,母親一個鄉下年輕的女人對精神生活的渴求。記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風雨交加,不論窮富,家家戶戶都吃過了團圓飯。已經半夜,人家都“接灶”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在鍋角上邊做圓子,邊流淚。就在這時候,父親推著車進了門,周身像個泥水人兒,從衣服上往下滴著水,車架上滿載著年貨。父親是從常州騎了100多公裏自行車回來的。母親破涕為笑。

為了打發那些使人閑得無聊的歲月,母親也給我講過趙五娘的故事。那故事說趙五娘的丈夫上京趕考,家裏窮得無米下鍋,趙五娘將米省下來給公婆吃,自己躲在鍋灶口吞糠咽菜,公婆誤以為瞞著他們吃好的。有時候,我也聽到母親用清水洗頭後,在梳理頭發照鏡子的時候,唱著孟薑女小調。在我聽來,母親唱的那些小調,不比當今的紅歌星差。

母親不識字,家裏又窮,卻把我讀書的事時時放在心上。記得1963年麥收,村裏要求“家家都關門,戶戶無閑人”。那天,讀高二的我正在家門口大聲朗讀課文。村裏那個被人稱作“大菩薩”的村支書,帶領隊裏所有的社員正在我家場頭上扯麥。“大菩薩”說:“你們哪個能把裏昌(我父)家的榮株兒喊來扯麥我就相信他!”滿田扯麥的五十多個人都聽到了,母親自然也聽到了,但是她一聲不響。須知,我母親是個爆竹撚子,一點就炸,為了我,她忍住了。1968年,我考取了大學,聽到這消息時,母親和父親正在退著“挨磨堂”,兩個人突然轉身,將磨兒推得飛飛轉,母親邊推邊說:“全嶺家村的人都聽到了!”母親見我從小學到大學,從不要她操心,常在老人們麵前自豪地說“我榮株兒一爬一個蹬腳兒!”晚年,母親過得很幸福,她跟人說:“要不是我家榮株兒,我墳上的草都長得多高了!”

那天晚上,我給母親一口氣將《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小唱本全部讀完了。母親聽得很入神。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讀得那麼認真,那麼流利,那麼有興致,那麼有水平,那麼有感情。如今,我已經出了三本文學作品集,要是母親在世的話,2008年已經87歲了,我一定為母親讀自己寫的書。她聽兒子寫的文章,再為兒子提供創作素材,那該是一件多美的事兒!回憶那時的情景,我真想說:“母親,兒子要再為你讀書!”

樂哉童趣

常常看到過去一起當官的朋友退下來後感到迷惘、空落、無所適從,有的躑躅街頭,有的沉湎於“圍城”,學“文件”,有的奔波垂釣……我卻不然,找到了一份紀律性極強、責任心極重、意義十分深遠的工作,每天接小孫子新鵬回家。

每到放學時,黑壓壓的人群雲集在校門口守候,待大鐵門才露縫,不管是年輕的父母,也不管是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全是錢塘潮一般湧入,立即腿腳麻利地散兵式衝向教室門口大呼小叫,那樣子不像接伢兒,倒像搶伢兒。

孫子新鵬4歲入園,剛開始不願上學,我問老師講的什麼?他氣呼呼地說:“講的要媽媽!”後來,他不想上學,先是說學校裏有老虎,接著說外麵下雨。後來好了,媽媽送他上學時主動跟我打招呼:“爺爺,再見,10點鍾放學回來,我慣慣你。”新鵬愛聽故事,愛看電視劇《西遊記》《水滸傳》。武鬆打虎的故事,我已講了40多遍,他每次聽得都很入神。他調起皮來,這是解決矛盾的萬能鑰匙。他從故事、電視中學到一些詞語,用起來常常嚇我一跳。有一次他說要打兩歲的外孫女瑤瑤,報仇雪恨。我緊張地忙問為什麼事?他說他的塑料玩具豬八戒耙子,被瑤瑤帶回家了。新鵬能背40多首詩,其中曾祖父教的一首“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印象最深。他看到我用毛筆寫文章,就想要毛筆往牆上亂畫,我們家的房子沒有裝潢,全用白水泥塗著,已經被他用各種顏色的筆塗抹得五彩繽紛。他塗抹漸有長進,白水泥牆上原先畫的數行長短粗細大小多少濃淡疏密不一的地方,漸漸地漸漸地蹦出了小白兔,遊出了金魚,飛出了小鳥,走出了超人奧特曼……

新鵬的塗抹給我省去了幾萬元裝潢費。他的裝潢風格毫無矯揉造作之感,興致所至,信手拈來,瀟灑脫俗,創意奇特,構圖簡練,全是西方印象派畫風。我寫文章休息時,徜徉在他畫的山水花鳥蟲魚之間,望著這童心童趣童真,別有一番情調。因此,對他的塗抹全無管束,全方位開放,任其發揮。現在底層牆壁裝潢結束,他已站在椅子上向高層發展。

俗話說,七八歲狗都嫌。也許由於生活水平提高,孩子討嫌也提前的緣故吧?新鵬才4歲有時候就很難對付。有一次他在學校操場上玩,拾了根幾尺長的小棍兒當金箍棒正舞得很威猛,我生怕他戳著小朋友們的眼睛,就拿過來放在背後騙他說變戲法,一下子變成了四段。他看破了我的機關,哭呀鬧呀,又是打滾,又是打我,又是推倒自行車,又威脅要用石頭塊砸我。他打時兩隻小拳頭向我大腿擂鼓,本意是報複的,我卻感到舒緩敲腿的那種快意。對他的牛脾氣,本想教訓教訓,但轉念一想,這牛脾氣不跟爺爺小時候一模一樣祖傳的麼。如果目標選得準的話,將來能牛出個名堂亦未可知,於是我轉怒為喜,一根冰棍兒也就結束了衝突。

新鵬在家裏沒有一刻的寧靜,活蹦亂跳的小白兔上了鋪,高低長短不一的椅子排長隊開火車,水壺裏麵煮芋頭,到處搞得文革“動亂”一樣。他隻有看《西遊記》等動畫片時才那麼安靜,那麼專注,一下子好似長大了許多。因此,我對吳承恩佩服得不得了,這老頭真會哄孩子。有時,新鵬到外婆家,家裏顯得很清靜,我的心底像少了什麼,又多了空落,還是盼他回來搞點“動亂”的好。

跟小孫子在一起,常常是他欣賞電視,我欣賞他,他對著電視笑,我對著他笑。這笑像花才下眉頭,更長久地開在心頭。有時想起來忍俊不禁,有時是開心一笑,有時是開懷大笑,離卻了人生許多煩惱,仿佛返老還童。樂哉童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