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人活著應當要什麼
人在這個世界上從生到死不過百年,人究竟應當要什麼?這是我常常自問的問題。
貪心不足蛇吞象,人在骨子裏都是貪婪的,真正修煉到沒有欲望的境界之人百不存一,鳳毛麟角。李叔同是一個,梭羅是一個,尼采是一個。他們擺脫了所有的誘惑,擺脫了所有的人際關係,遺世獨立,一個人去麵對自己的生存和死亡。
人首先要的是基本的溫飽。這件事出自人的生理本能,是自然的有充分理由的需求。雖然層次不高,但是無可厚非。然而,所有溫飽和舒適之上的需求就是貪婪了。所有的奢侈品都屬於這個範疇。如果說人追求質量比較好的消費品還是可以理解的,那麼對奢侈品的追求就屬於貪婪和虛榮的範疇了。如一位社會學家所說的“炫耀性的消費”,人們在這種消費中追求的不是該產品物質功能的滿足,而是向周圍的人炫耀自己的社會地位。有人有錢沒處花,就拿來做這種炫耀性的事情,不僅浪費資源,而且反映出社會產品生產和分配製度的缺陷——不該有人有那麼多閑錢沒處花,應當要麼救濟窮人,要麼縮小生產規模。
人其次要的是權力。權力不僅是一種可以支配他人的力量,而且是可以更多地實現個人意誌的力量。跟西方那種掌握政治權力的人不過是諸多行業中的一種不同,在中國這種官本位的社會現實當中,人自古以來分為兩群,一群是官,一群是民;官在上,民在下;官成功,民失敗;官頤指氣使,民俯首帖耳。所以,中國幾千年一直隻有一種成功者,那就是官。在近現代,這種情況有了改變,加上了經濟權力(企業家),其他諸種行業的佼佼者,也可以勉強算作成功人士,但是社會人群最看重的還是掌握政治權力的成功者。成王敗寇,如果在政治權力的角逐中失利,那就連一般人也做不成,成了罪犯,所以圍繞政治權力的鬥爭總是中國最驚心動魄的競爭,吸引所有的精英才俊浴血廝殺,樂此不疲。人要投入這一競爭時,要問問自己有沒有這個才幹,還要問問自己有沒有這個資本,最後還要問問自己喜不喜歡這種鬥爭,能不能從中得到快感。如果回答是否定的,就不應當要。
人還想要名望。人這種動物其實跟其他動物甚至昆蟲(張方宇語:加長版的蜉蝣)一樣,默默無聞地來到人世,默默無聞地離開人世。認識我們(知道我們存在過)的人一般隻有周圍幾十人而已,死後也不會青史留名。這是絕大多數人的正常狀態,雖然很多人想起這樣的人生就心有不甘,但是其實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有極少數人能夠免於這種命運,那就是那些藝術天才和科學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和科學家的名望甚至可以超過帝王將相總統部長,因為在後者已經湮沒在曆史長河中之後很久,藝術家和科學家的名字還為人津津樂道,他們的作品還在為人類造福,為芸芸眾生帶來快樂和美的享受。人如果想要這樣的東西就更由不得自己,因為這有一大半靠天賦。雖然有位大藝術家說過這樣的話:所謂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加上百分之一的靈感,但是絕大多數人缺的恰恰就是這百分之一。所以要做藝術家、科學家,先要問問自己有沒有這百分之一,如果沒有,那百分之九十九就是白費力氣;再問問自己在從事藝術和科學事業時有無享受的感覺,因為即使不成功,如果自己享受了過程也不算太冤枉,如果受了半天苦最終沒有成功,那是最糟糕的人生。
說了半天,不過是為了說服自己,說服自己不去追求奢華生活,不去嫉妒那些升了大官的人,也不去嫉妒別人的藝術天才。如果自己的餘生還寫點什麼東西,那必須是自己在寫作時覺得享受的。正如蒙田所說,這篇是徹底的自說自話。在論述了人生不應追求什麼(金錢、權力、名望)之後,心中感到若有所失:在這一係列的“不”之後,“是”又是什麼呢?在否定了對金錢、權力和名望的過度追求之後,人生應當肯定的價值和應當去追求的目標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