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美人走光(1 / 3)

車廂裏垂著織錦窗簾,光影沉沉,沉沉光線裏,一人靠背而坐,藍色的衣襟流水般垂在膝頭,執卷的手指雪白,一線日光打在他微側的眉梢,閃亮若有金光。

太史闌停了停。

李扶舟放下書,對她展開微笑,“早。”

太史闌一怔之後便恢複如常,點點頭,自坐了。

“你也去北嚴?”

“我是二五營派出的兩位保護助教之一。”

“嗯。”

短短對話後,兩人都陷入沉默,車子已經啟行,轆轆的車輪聲傳入半封閉的空間,越發覺得安靜。

車身微微搖晃,車廂不大,兩個人坐幾乎不留空隙,膝蓋時不時便能碰著,不經意,不動聲色,撞擊的卻不知道是彼此的堅硬,還是柔軟。

太史闌忽然轉身,將坐在她身邊的景泰藍抱到兩人中間,位置有點不夠,景泰藍圓滾滾的屁股擠在兩人身上,左半邊坐著李扶舟,右半邊坐著太史闌。

“我還是下去吧。”李扶舟輕輕道,“我原本不該坐在你馬車上,隻是,剛才以為喬女官要來送你們。”

太史闌瞟他一眼,他是害怕喬雨潤再生枝節,所以提前在馬車上防備著?

忽然就想起“潤物細無聲”這句詩,眼前的人,或也如春雨,綿柔,輕細,無聲過處,萬物回春。

本來有點不想理他的,終於還是開了口,“你也去北嚴城,喬雨潤會不會跟過去?”

完挺脖,直視,做麵癱狀。

李扶舟注視著她,眼角彎彎,笑容更潤澤柔和。

“國公會讓她抽不開身的,我也留了點麻煩給她。”停了停,又輕聲道,“喬姐和我,其實交情泛泛,扶舟隻是個普通人,不敢高攀她。”

太史闌直著脖子,目不斜視,心想他解釋這個做什麼,難道剛才她表現出醋意了麼了麼……

“不敢奢望完美,但求真實美好。”李扶舟又道,“那才是我想要的,或者也已經遇見,隻是那樣的真實太美好,忽然也不敢奢望。”

他語聲輕輕,若絲弦悄撥,聲聲慢,漫流芳。

時間似流水綿長,空氣似花香甜蜜。

太史闌嘴唇抿更緊了,懷裏的景泰藍忽然開始推她,嘰嘰咕咕埋怨,“幹嘛揉我,幹嘛揉我……”

太史闌唰地縮手,坐得更加僵硬。

好在李扶舟不像容楚,從來不舍得讓女人難堪,輕輕一句後就不再話,隻道:“困了?睡會吧。”

太史闌趕緊閉眼,本來隻是想假睡,好逃避某些令人尷尬的氛圍,但畢竟一夜沒睡來回奔波,很快也就睡著了。

朦朧中似乎身上一暖。她心中隱約知道,卻沒有睜眼,隻沉沉睡去。

她膝上景泰藍睜大眼睛,看著輕輕給太史闌蓋上軟毯的李扶舟,忽然問:“喂,你幹嘛……”

李扶舟豎指於唇,“噓。”

景泰藍閉上嘴,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做賊般用氣音悄悄道:“你喜歡闌闌……”

李扶舟一怔,笑了笑。

“我也喜歡闌闌。”景泰藍像找到了知音,興奮地往他膝上挪了挪,“想和她睡覺,想摸她……呃……你也想嗎?”

李扶舟向後一仰,險些撞到堅硬的車壁。

老必須原諒表達不清的孩童……

“您還是別的好。”李扶舟笑容有點尷尬,“我不想告狀讓她揍您。”

景泰藍縮了縮脖子,看一眼太史闌,確定她沒醒,膽子又大起來,“她是我的……”

“是。”李扶舟道。

“你別搶……”景泰藍揮舞拳頭。

李扶舟凝視著他,忽然笑笑,也用氣音悄悄道:“若我想搶呢……”

他語氣滿是玩笑,景泰藍不確定地看著他,似乎想動拳頭,隨即覺得這個想法不夠狼,他家闌闌過,不如自己的揮拳就打,比自己強的要以智服人,嗯,這隻很大,要以智服人。

子啃著自己拳頭,眼珠亂轉一陣,半晌猶豫地道:“……我和你換。”

“您拿什麼來換呢……”李扶舟笑容溫柔。

景泰藍忽然往後縮了縮,警惕地盯著他,不動了。

李扶舟卻也向後讓了讓,笑容更加溫和,拿過另一床毯子,給景泰藍裹緊。

剛才的對話,真若一場和孩童的玩笑,或者,如風過。

==

從東昌遠郊到北嚴城要有三路程,本來該在經過的鎮下榻的,誰知道車行半路,沈梅花忽然壞了肚子,頻頻往路邊跑,車隊為了等她,耽擱了一個多時辰,結果將黑時,還沒趕到預訂打尖的青山鎮,落在了四麵不靠的荒山野嶺。

“看樣子咱們要露宿一夜了。”花尋歡過來找太史闌,自從車隊開始出發,所有人自覺地將太史闌看成首領,遇事都先找她商量。

寒門子弟們日常有很多苦力般的課程,露宿不算什麼,自動散開去找適合休息的地方,那十名品流子弟陰沉著臉,袖著手,遠遠站著。

“那邊有個樹林,背靠山體,附近有泉,適合紮營。”很快就有學生前來回報。

李扶舟花尋歡和太史闌都點點頭,眾人進入林中,此處氣候幹燥,地麵鬆軟,經年落葉一層層覆蓋地麵,踩上去吱吱微響,倒是現成的柴禾。

寒門子弟們很自覺地散開去尋找食物清水,挖灶生火煮幹糧,忙得不亦樂乎,史翠憤憤瞥一眼那些舒舒服服坐下來的品流子弟,嘀咕道:“每次都這樣,憑什麼咱們要伺候大爺。”

“這次未必咯。”蕭大強看一眼太史闌,她正帶著景泰藍揀柴,子跌跌撞撞,揀兩根丟一根,跟狗熊掰玉米似的,太史闌大聲誇他能幹,景泰藍興奮得臉放光,把蘇亞已經揀好的柴推倒,自己再揀一遍。

火堆熊熊燃起來,柴火充足,有人獵來了野雞,有人叉到了鮮魚,有人采來了野果野菜,樹枝劈劈啪啪燃燒著,鍋裏的水很快沸騰,洗淨的魚放下去,十分肥美,不用油也浮起一層亮亮的油光,蘇亞拔了些野茴香放進去,頓時濃鬱的香氣衝入鼻端。

一邊架起的烤叉上,野雞通紅鋥亮,嗞嗞冒油,史翠扒開火堆旁一個泥坑,捧出黑烏烏的一個泥團,往地下一砸,頓時泥殼與雞毛同時脫落,露出裏麵細白的雞肉,香氣飄散開來,夾雜一種少見的清香,史翠道,“泥巴裏混了青薊草,這樣做出來的叫化雞更有風味。”

景泰藍的口水已經泛濫成河。

一切齊備,太史闌招呼大家來坐,圍著火堆一大圈,灩灩火光,映紅年青的眉眼。

一直懶懶在一邊等著的品流子弟們走過來,毫不客氣撥開坐好的人,擠進去。

“手藝不錯,不愧是常幹粗活的。”當先一個黃衣少年讚一聲,撕下一隻雞腿就啃。

寒門子弟們麵有憤色,以往出外,寒門伺候品流,確實已經成為規矩,然而今晚這樣的規矩,忽然便覺得不可承受。

這是因為一個人的到來,喚醒了自尊和平等的意識。

隻是助教在,太史闌在,眾人摸不準,要不要因為這樣的事引發衝突,影響安全,目光都齊齊落在了太史闌身上。

太史闌抬手,扔出一隻包袱,啪一聲砸掉了那人的雞腿。

“你們的晚餐在這裏。”她淡聲道。

包袱散開,滾出僵硬的餅子,冰冷的饅頭,這是路上準備的幹糧。

“太史闌!”品流子弟們憤然站起,“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對我們?”

“想不勞而獲,先看自己有沒有資格。”太史闌淡淡道,“我們生火捉魚,兩位助教打獵,連景泰藍都自己揀柴,你們做了什麼?”

埋頭大啃的景泰藍抬起油滋滋的臉,臉頰上掛一條雞肉,笑出三顆大牙,十分滿足。

“我們的身份,就是資格!”

“熊佳。”太史闌道,“給花助教看看你最近的成績。”

熊佳轟然一聲站起身,鐵塔似的身影籠罩住半個火堆,他的水蛇腰攻蕭大強笑吟吟仰頭看他,眼神充滿驕傲。

熊佳扭著胯大踏步過去,真難得他能把凜凜雄威和纖纖細步糅合得如此妙到毫巔,姿態之妙,人人不忍目視,隻有史翠興致勃勃打氣,“大熊,夾緊!夾緊!”

“幹什麼!”那黃衫少年眼神慌亂向後退,“二五營不允許私下鬥毆……兩位助教,你們管不管管不管……”

“來,這叫化雞不錯,嚐嚐。”花尋歡遞個雞翅給李扶舟。

“多謝。”李扶舟彬彬有禮。

驚呼和求助,風一般從他們耳邊過去了……

“砰。”一拳悶響,夾雜一聲慘呼,片刻,熊佳走回來,眼神忸怩,“不太好,本來想掛他到樹上的……”

大家默默點頭——貼在灌木叢裏效果其實更好……

一片安靜裏,太史闌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這回懂了?絕對武力,才是資格。”

品流子弟們互相望望,默不作聲走開,沒人理會那掉入灌木叢的黃衫少年。史翠忍不住道:“你們不管他嗎?”

“有刺呢……”有人咕噥道。

蘇亞默不作聲過去,從灌木叢裏拎出了那少年,對史翠招招手,史翠滿臉不情願從懷裏掏出針,兩人幫那少年取出滿頭滿身的刺。

品流子弟們臉色有點尷尬,黃衫少年勾著頭,臉色通紅,咬牙忍著沒喊痛,等兩個少女幫他處理完,才訥訥道謝。

蘇亞還是不話,史翠推了他一把,嘻嘻笑道:“楊成,下次少惡心我們幾句就成了。”

楊成滿臉羞愧,默默撿起地上幹糧,到一邊去吃了,也沒和他的有錢同學一起。

火堆旁又恢複了熱鬧,不過這次人流分得更明顯,品流子弟也出現了分裂。

或許分裂的再分裂,就是融合。

太史闌吃了幾口,目光一掃,忽然覺得少了一個人。隨即她聽見隱隱一陣哭泣,從背後傳來。

她站起身,拿了半隻雞,順著聲音轉過幾棵樹,停住腳。

獨自一人樹後哭泣的,是沈梅花。抱膝埋頭,雙肩聳動,沒有發現太史闌的到來。

她先前也想和寒門子弟一起幹活的,結果人人嫌惡地拒絕,背叛者總是很難被接納。之後她又打算和品流子弟們在一起,當然,人家也驅逐了她。

一頓飯都不知道到哪去吃,肚子又餓又痛,麵對的臉孔都冷漠排斥,她隻能躲在陰影裏哭泣。

沈梅花正哭得傷心,忽然聞見一股香氣,隨即,胳膊被什麼熱熱的東西碰了碰。

她抬起頭,便看見太史闌的眼睛。

星光從濃密的樹梢灑下,那人臉頰線條明朗,褐色的眼眸也亮如星辰。

微冷,卻不遙遠,近在咫尺的光輝。

半隻烤雞在她眼前,散發著的似乎不是熱力,而是一個人在最弧度寂寞時刻,遇見的全部救贖。

沈梅花張著嘴,傻傻地看著太史闌,不敢接。

太史闌的個性,太過鮮明,接觸一兩次便印上心版,沈梅花不認為她是心軟的濫好人。

她警惕的四處望望,怕太史闌身後還帶著刀啥的。

太史闌手一鬆,烤雞油膩膩掉在沈梅花袖子上,她手忙腳亂接住,聞聞烤雞,終於忍不住饑餓的誘惑,張大嘴啃了一口。

“唔……好手藝……”滿嘴塞著雞肉,她含糊不清地讚,忽然便停止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