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你不再擔保
一
你操過嗎?你替咱中國的那些姐妹們報仇了嗎?
許多人都這樣問過。尤其是那麼漫長的日子都熬過了,回國的行李都打點了,剩下的也就這麼一個似乎不能不去完成的“政治”任務。
京子說她今晚真的不想回去的時候,欣欣聽到他的朋友這樣問他。
又是京子打的電話。欣欣沒有拒絕。其實他已經有了一個約會,他把那個約會辭了。說起來那個約會更加重要,它關係到公司的業務。他找不到自己必須這樣做的理由。他僅僅順從她。
他們坐在其中的是一家專營北歐料理的飯店。京子說過她的目標是東京所有的歐式菜館。京子已經有了醉意,她用手指在桌子上劃了一個“5”字,然後癡情地笑著。
“你是個……選手……5號……”
是京子的表情幫助欣欣明白了她說的是什麼意思。應該承認,他是一個鈍感的男人,而且他覺得自己很無聊,那麼一個羅曼蒂克的氛圍,他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和操靠近了一步。
“我們走吧……”
京子欠起身來,把外衣披上。她的誇張的動作使得她的身體比平常更加有了輪廓。那個盡量敞開的領子一定是故意朝欣欣傾斜的,倒出來的那股溫存的力量無疑是在向欣欣說明她為什麼要把欣欣比喻成一個選手。
那一帶雖然繁華卻並非紙醉金迷,它的有著紫色光亮的愛情旅館似乎也比別的地方顯得有品位。那天剛好有月亮,拱形的,好像是供人鑽進去的門有一半沐浴在銀光中。看得出來這種建築的設計一開始就是要遮人耳目卻又要讓月亮來窺視的。
欣欣在心裏對自己說我操了。毫無疑問的,操了。天上的月亮作證。不,他是對他的朋友說的。的確,這一刻他是那樣地近距離,他清晰地聞到了從京子身上發出的和化妝品混合在一起的芬芳的體味。
隨後他低聲對京子說:“我們回去吧!”
二
欣欣把一個煮熟的雞蛋輕輕地在櫃台上敲響的時候怎麼也沒想到會引來那麼多注目的眼光。廚娘是斜斜地瞥過來的,並排坐在櫃台上的是側視,而大部分的眼光則盯在他身後。可是他一點也沒有背若芒刺。他那麼潛心致誌地剝著雞蛋,一個勁地在想的僅僅是先把剝好的雞蛋咬上一口呢還是把它沉入到那碗冒著熱氣的拉麵中去。
這頓豐盛的午餐是他精心設計出來的。開頭他隻在公園的凳子上喝牛奶配蛋糕,喝得肚子都涼了。後來他鬥膽地推開了這個菜館的玻璃門,迅速地往掛在櫃台上邊一串長長的菜譜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停在最右邊也是最便宜的那一張上麵,他看到那個價格並沒有超出他的預算。他不等那個胖胖的廚娘把歡迎光臨給喊完就退了出來。隨後他計算了一下,確認匆匆地扒上兩口的話並不會耽誤上班的時間,隻要他在下電車之後小跑一陣的話。興奮之餘他又靈機一動地想到,出門時再帶上一個熟雞蛋的話就不缺營養了。那可真是錦上添花。那一天他的全身上下都有一種很溫飽的感覺。
顧客們互相對望著,不知道如何應對。那個時候的日本人看到一個違法亂紀的中國人還不至於一下子就想到什麼民族的劣根性,何況欣欣犯下的隻是一個小小的過錯。他們驚訝的是欣欣那種旁若無人的態度,尤其令他們無法理解的是一個熟雞蛋為何會對人產生那麼大的誘惑力。一時間店裏頭竟然鴉雀無聲。
這時候聽到一個喊聲:“給這個中國人倒一杯酒!”
欣欣慌慌張張地掉過頭來的時候看到了這樣喊著的涉穀。那個時候的他當然不知道這個有著一副沙啞的嗓門的日本人日後會成為他的恩人。他甚至沒有聽出這句脫口而出的話裏頭所含有的善意。
他和許多漂洋過海的中國人一樣尋求從日本人那裏得到庇護。尊嚴變得沒有價值了,尊嚴留給了那些誇誇其談的人。他甚至比任何一個在國內的人都能夠理解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孩子為什麼要委身於一個令人作嘔的日本老頭。隻是和她們相比,他一無所有,沒有一件能夠供他出賣的東西。因此對這一刻他一點也沒有心理上的準備,根本沒有想到這個打工路上的小菜館裏竟然會有他踏破鐵鞋無處尋的。
幸運降臨了。涉穀是一個十分體麵的日本人,他不是輕易地喊出“給這個中國人倒一杯酒”的。一個沒有十分自信的日本人是不會這麼大膽地拋頭露麵的。至少日本人在表麵上是含蓄的,不喜歡出風頭。果然他這樣喊出以後,店裏的客人立刻明白他們應該怎麼和欣欣相處了。涉穀的這句話一下子就把欣欣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使別的客人即便是莫名其妙卻也不得不看著辦。
欣欣抓住了這一根稻草。當他清醒過來之後,他立刻明白了比起一個熟雞蛋,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日本人有可能更加有力地維持自己消磨在異國的生命。他的這種衝動和一個尋思著是否讓自己獻身的女孩子一樣是一種本能。他的做法也和那些女孩子一樣高明。他謝絕了涉穀的一杯酒,其效果就像一個女孩子拒絕了一個吻一樣是一種挑撥。他得知涉穀每天都在這個店裏用午餐時故意不來了幾天,接著見麵時涉穀的情緒就比想給他倒一杯酒的時候高出了許多,也是從那以後,涉穀拿定了主意,把他和欣欣之間的萍水相逢看作是一種天意,決心助這個可憐的把一個熟雞蛋違規帶進店鋪裏來的中國人以一臂之力。
後來欣欣知道的事實更是遠遠超過當時他所預料的。那當然指的是涉穀的社會地位和他的收入什麼的。那些有形的無形的財產使涉穀不用說在這個小店,就是在別的任何一個地方也都是挺著胸膛昂著頭的。而這一些居然都被欣欣算到了自己的賬上,仿佛自己也因此變得非常闊綽。隻是和上麵說的那些女孩子不同,他既不去占有也不去分享。他眼睛盯著的是那裏頭被他認為有一部分隻屬於他的附加價值。
許多年之後欣欣開始反省的時候,多少譴責了自己的狡詐。可是當他把自己在日本的奮鬥史誇誇其談時,他必然會刪去那些不光彩的細節,就像沒有一個女孩子會在回國之後承認自己曾經在日本放蕩過一般。他過分地強調了當時所謂的羅曼蒂克的色調,輕描淡寫地把他和涉穀的認識說成是一次巧遇,結果反而顯得不真實。輕信他的人都以為他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公園裏和涉穀邂逅的。
三
他終於有了一個溫暖的家。每次他進到這個菜館的時候,坐在涉穀旁邊的人就會主動地讓出座位來,讓他去和涉穀完成一個配套。而他隻要像一隻貓一樣地匍匐在涉穀的身邊,這個家裏的擺設也都有他的一份。
人們會立即中斷了原來的談話,把他當作一個中心人物,幾乎都是對他的詢問,他身上沒有一處是不新鮮的。他從沒有聽到有日本人這麼親切地對他說話,他的哪怕是含糊不清的回答都被人們洗耳恭聽著。他看到的盡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想許多人肯定是不懂裝懂的,因為首先是他自己就沒有完全聽懂人家問他的是什麼。
幾乎都是由涉穀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後來才分一點機會給別人。不過隨後涉穀又很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權益。他不喜歡老讓別人曝光,欣欣是他的作品,欣賞一下沒問題,可是不能靠得太近。
他點了一盤青梗菜,是專為欣欣點的。
“飲食不能缺纖維類,記住,每天都得吃青菜!”
那個時候日本人已經在轉變飲食的觀念了。涉穀是真心的,他用最新的科學來嗬護欣欣。
欣欣把筷子懸著,咽不下那盤青梗菜。他已經吃了,吃了纖維類,吃了青菜。我操的,現在才知道就要去打工的廠子真是一個鬼地方,不是人待的。相比之下他死也不會忘記涉穀的恩情,忘記這個溫暖的家。將來要是有出息的話,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人家。
這便是欣欣最初的感恩之心,它無疑和初戀一般純潔透亮。將來是極其遙遠的,他恨不得眼前就有一個報答的機會。比如說一部汽車衝過來,眼看就要撞到涉穀身上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欣欣把涉穀拉到了一邊;要不就是發生了地震,所有的房子都倒塌了,他卻把涉穀壓在自己的身子底下,貼貼實實的,讓涉穀安然無恙。
可是眼下他什麼都沒有。從國內帶來的茶葉啦、印章啦不用說隻是杯水車薪,連見麵禮都談不上。涉穀不怎麼懂得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可是很懂得它的亮點在哪裏。他把欣欣送給他的那些東西拿出來炫耀,把欣欣對那些東西的說明刻意地誇大,令所有的人眼紅。欣欣本來就不得已地摻了點水分,經過涉穀的一番渲染,那些東西幾乎都成了無價之寶。
隻有這個時候欣欣才感覺到了自己一丁點兒的存在價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除此之外,他還能夠用什麼來取悅涉穀、報答涉穀呢?
他看到涉穀伸出小指,在他眼前比劃了一下。開頭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不同的國度有不同的表現方式,他也不知道日本人是在比較親近之後才做出這個手勢的。他四下裏瞧了一下,看看有沒有能夠幫助他的人,可是他看到周圍全是對他的期待,每一隻眼睛裏都有亮光。他不得不轉過頭去請教也把他給聚精會神地給瞪著的廚娘。可這一次連一直對他很親切的、常常幫他解答疑問的廚娘也隻端出一個無可奉告的微笑,含蓄而又動人。
最後是一個客人做了既形象又淺顯易懂的解析。他先是把兩隻手掌拱著放在胸前,然後比劃了一個擁抱的動作。隨後就是被抑製了好久的笑聲。
欣欣顯然反應得太慢了,不過他的幼稚無知使這個對日本人來說是很老套的玩笑卻換了湯也換了藥,滿是新鮮的味道,甚至摻入了異國的情調。
什麼,日本人在問他女人的事?不,不僅如此,日本人在問他抱過了女人沒有?不,不僅如此,日本人赤裸裸的,日本人在問他來日本操了沒有?
欣欣的臉紅了。他毫無防備。他突然被拋到一個遙遠的仿佛是他從來沒有涉足過的世界裏。在這個本來隨便就能夠操的國度裏,他卻喪失了人類的這一本能。他下意識的目光瞥到了那個廚娘身上,仿佛這一刻把他給團團圍住的人群中這個唯一的異性會對他伸出救援的手。可是他看到那個已經變得很興奮起來的廚娘似乎也在問他你操了沒有,坦白交代。
他還是瞧向了涉穀。他怎麼會把涉穀給忘了呢!這個問題是涉穀提出來的,他不該把源頭給忘記。見鬼,自己真是發昏了,居然讓涉穀久等了。他趕快提起勁來,迅速地搖了搖頭,十分肯定的。
是的,他發誓,他一點也不撒謊,到日本之後他一次也沒有操過,絕對沒有。我操的,怎麼會去操呢?他不但沒有機會操,就是有的話他敢操?他到日本不是來操的!
他嘴上沒說,可心裏頭卻是在國內一旦需要信誓旦旦時肯定會有的最高層次的保證,那就是請組織上審查吧。他是純潔的,他有一顆紅得發亮的心。
沒想到人們大失所望,沒有一個因此讚賞他的人,尤其是涉穀還有點欲言又止的尷尬。隻要欣欣不是這樣回答他的話,他馬上就要接著發揮。他已經準備好了調侃的句子來讓大夥開心了。
欣欣是他手裏握有的股票,他隨時都在炒賣,讓它升值。開頭他也沒有想到會有什麼回報,對欣欣的款待完全是一種慈悲的行為。可他卻善有善報,周圍的人因此比以前更加尊敬他了。他也因此明白了有能力表示自己的寬宏大度本身就是一種社會地位。他也因此想到即便是為了周圍的人,不,就是為了他自己也必須好好地保護這個上天扔到他腳下的無依無靠的人。
由此說明他把小指頭亮在欣欣的眼前並非是要對欣欣進行考核。和他頻頻地把欣欣推到公眾麵前,頻頻地向人們表明他們之間已經親密到了何種地步一樣,他僅僅是在調試和運轉一部自己漸漸地駕輕就熟了的機器。
欣欣還沒能夠如此地洞察秋毫,他來日本的時間還不長,實際上他遠沒有入鄉隨俗。不過他嗅到了什麼異樣的氣味,他知道自己錯了,盡管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這一刻他不能夠有別的標準,他隻能夠根據涉穀的臉色來判斷自己的行為,隨時加以修正。
涉穀又伸出了他的小指來了。什麼,你不喜歡?
這回欣欣不會犯錯了。這回他把涉穀的精神給徹底地吃透了。他很堅定地回答說喜歡,我喜歡,真的很喜歡。
這就對了,在場的都鬆了一口氣,生怕他再一次搖頭。誰都不願意看到一個異色的人種。喜歡女人還需要羞羞答答嗎?喜歡女人是不分國度的。
接著涉穀又一次把小指頭比劃了一下,然後伸出食指來,指向他替欣欣點好了的一盤青梗菜,很有哲理性地闡述說對於生命來講這兩者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缺一不可。
這回欣欣端出的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有意誇大了自己的這種表情。他覺得涉穀的語言很深刻,耐人尋味。不過如果是他的話,他會更加注重形象。他會說女人就是纖維類,女人就是青菜。這兩者如出一轍。
他開始吃青梗菜,大口大口地,津津有味。一邊吃著,一邊放心地瞧了一眼很滿足地把他給瞧著的涉穀和所有在場的人。是的,他終於找到了可以供他出賣的東西,他並非一無所有,靠著它說不定也會有他在日本的一番作為。
四
京子連著碰了壁。她以為欣欣玩的是一種過時的把戲,中國人老是強調什麼古老的文化。欣欣在心裏說操的時候,她卻在說SEX。日本人進口了那麼多的外來語,大概已經忘記了他們的祖先是怎樣給這種天經地義的行為下定義的。同樣的一種動作在暴發的瞬間卻在人的腦際引發了截然不同的訊號,可見世界的文化確實是那樣地多元。
她之所以把欣欣列為自己的第5號選手,不用說那是為了填補一種空白。在她看來欣欣正值她的“賞味期限”。過去他太窮酸了,難怪人家會說他們是“支那”。她當然沒想到欣欣會有發跡的一天,如果想到的話那時候她肯定要多給他幾個眼神做紀念。她不是那種吝嗇的女孩子,不會去斤斤計較自己是否得不償失。
而如果讓她把欣欣再往後排列的話,也很難保證說她會有那麼多的耐心。她擔心的不是別的,她不喜歡的恰恰是欣欣和他的過去完全不一樣,截然不同。欣欣遲早會成為一個日本人的,他的舉止,他的作風。如果是這樣的話,欣欣對她來說還有什麼味道呢?這樣的欣欣和第5號以前的選手又有什麼差異呢?這樣的欣欣她早就膩了,手裏一大把,街上一大片。如同她覺得這個令人窒息的東京到處都是見縫插針的高樓,世界已經變得沒有了餘地一般。她像那些已經把能源給消耗得差不多的人那樣開始回過頭來說他們喜歡的是不會導致地球溫暖化的建設和發展。
直到那一天欣欣對她說“我們回去吧”的時候,她才懵住了,刹那間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一向持有的那種自信全沒了,她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弱小的可憐的姑娘。
如果永遠隻是這麼一個弱小的可憐的姑娘該多好呀。令欣欣沮喪的是京子緊接著脫口而出的問話卻是:“你一定有了別人!”
京子又顯得很任性了。她的質問是那樣地咄咄逼人。這才是京子,那個弱小的可憐的京子隻是他的錯覺,是他炮製的。這個突然間出現的問話使他變得很不耐煩,他竟然一點也不加思索地回答道:“是的,有一個!”
他感到會有一記摔向他的耳光。中國的女人會,日本的女人也會。看一下電視劇就會明白的,差別隻是力度上的。日本女人總是顯得那樣軟弱無力,日本女人沒有舉行過三八婦女節拔河比賽。
誰叫他開這麼大的玩笑呢。京子一定也熟悉那些電視劇的,不過她選擇的是另外一個鏡頭。她掉過頭來飛奔而去,跑了一陣才停了下來。那個距離也是適中的,電視連續劇中的日本女孩子都是在跑了那麼一陣之後回過頭來喊了一句很重要的台詞的。他聽見京子大聲喊的是:“你是我的!你會是我的!”
五
那張照片鑲嵌在桌子上的鏡框裏。開頭欣欣還以為那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要不就是一張海報。他老是掉不開自己的眼睛,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她。如果不是第一次在涉穀家裏做客的話,他一定要把那張照片拿在手裏仔細端詳了。
接著他呆呆地回想著。終於他忍不住問道:“她是山口百惠?”
涉穀笑了。怎麼會是山口百惠呢,簡直是牽強附會。
“你怎麼知道山口百惠呢?”
“我怎麼不知道呢?”欣欣大聲地反問,“我早就知道了,來日本以前就知道的!”
欣欣變得非常興奮,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他和涉穀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從來都沒有出格的言行,所有的感情流露都集中在他是很聽話的,他會永遠感激涉穀的這一主題上頭。這一刻他有點偏離軌道。
接著欣欣又轉過臉來把那張照片看了一會,看得比剛才還要專注。這還不夠,看完之後又很突兀地問涉穀:“你知道電視連續劇《血疑》嗎?山口百惠演的?”
他怕涉穀不明白他說的,還用預先準備好的紙筆寫出大大的兩個漢字。為了讓他們有比較深入的交流,他們經常借助於補充的工具。
涉穀搖了搖頭。
“你想想,肯定會知道的,中國人都知道的,非常有名的!”
如果不是欣欣那麼急迫的樣子,涉穀是不會去費心思的。不管怎麼樣山口百惠已經淡出了日本的曆史舞台,他不得不去動一點腦筋,他第一次被欣欣牽著鼻子走。
“也許是,你說的大概是《赤色的疑惑》吧。《血疑》一定是翻譯的名字。那的確是很有名的電視劇,轟動過日本列島,可是已經很久了,已經過時了。”
“怎麼會過時呢?那麼有名的,每一集我都看了,”欣欣鄭重其事地反駁著,他簡直有點忘乎所以,“我是從那以後開始喜歡上了日本,尤其是日本的女孩子,帶著東方的神秘的色彩,叫人充滿了憧憬!”
就在這個時候欣欣看到了涉穀臉上吃驚的表情。他猛地停住了,明白自己犯下了彌天大錯。那一回涉穀向他伸出小指頭來開頭弄得他很難堪,可最後卻有驚無險。最後他很堅定的表態顯得很高明,既不讓涉穀失望,又暗暗地反襯出他那如田園風光一般的純樸。這是他一直在涉穀麵前樹立著的自己的形象。可現在他暴露了真麵目。時過境遷的,他居然信口開河地談起了日本的女孩子,而且還滔滔不絕地,大言不慚。
不料涉穀卻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那麼大聲,笑得欣欣莫名其妙。他不但不去計較欣欣的樣子和平常不一樣,他還覺得欣欣最後的話意味深長。他怎麼也沒想到欣欣會對他司空見慣的照片做出那麼高的評價。
隻見他又把桌上的照片給盯住了,臉上的表情變得有點異樣。突然間他轉過臉來。
“我問你,她哪個地方像山口百惠?”
哪個地方?鼻子?眼睛?實際上欣欣已經無法確切地想象出他心目中的山口百惠是怎麼樣的模樣了。對山口百惠的憧憬已經成為了一種朦朧的心緒,化為了一種氛圍。當他在異國的土地上奔波的時候,這種憧憬偶爾還會成為湧上他心頭來的一種溫暖的感覺,帶給他荒野中的一縷芬芳,甚至成為他在艱難的環境中努力奮鬥的一種動力。
他是在看到照片上那個少女的青春的臉龐時突然湧起了一股激情的。這股激情和他深深地藏在心裏的那種憧憬不謀而合。這股激情比鼻子和眼睛這些具體的有形狀的東西更讓他覺得照片中的那個女孩子除了山口百惠之外不會是別人。
當然現在沒有時間來供他抒發詩情畫意了,欣欣趕緊回答說鼻子像眼睛像,什麼地方都像。
涉穀也就笑得更加開懷了。那種笑容是古怪的,而且含有一種深深的嘲弄,令欣欣怎麼也無法理解。
突然間欣欣聽到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爸——”
欣欣轉過頭來,看到門口站著的就是照片中的那個女孩。
六
涉穀並不是隨時隨地就把小指頭伸出來的。在大多數的場合中他都是嚴肅正經的,有一副長者的模樣,和欣欣在一起的時候他也多半是談人生,談社會。自從涉穀成為了欣欣的擔保人之後,按照入管局規定的對被擔保的外國人進行生活指導等等也就成為了他們談話的一個綱領。日本也有變相的政治思想教育。
直到正規的課程都完成了之後,他們才會有一些輕鬆的文娛活動,進行的方式不用說是由涉穀講授,欣欣則側耳傾聽。欣欣當然知道在必要的時候加進一點調料,讓涉穀保持濃厚的興趣,同時也讓涉穀明白他沒有偷懶,他有他的分工。
涉穀談的幾乎都是他在海外的風流史。他說他到韓國出差的時候,韓國的公司為了招待他,先讓妓女輪番替他斟酒,這樣就是喝得酩酊大醉了也不會看錯哪一張臉是自己中意的。他說他喜歡泰國的女人,泰國的女人能夠長期地交往。而且他都是有選擇地使用詞句,沒有下流的日本人在說到這類話題時的滿口汙穢,因此欣欣甚至覺得涉穀的談女人有一種格調,在這個絕對黃色的社會裏有一點陽春白雪。
尤其是他聽到每一次涉穀都要叮囑說他的話屬於高度機密,對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他隻把這些告訴欣欣一個人的時候,他因此對涉穀更加敬重了。能夠如此縝密如此嚴肅地對待男女之間的隱私在日本已經算是正人君子了。而且比起被激起的衝動,更讓欣欣感到滿足的是他所得到的信任。他看到他又從涉穀那裏得到了某種許諾、某種保證,他和涉穀之間有了更加牢不可破的紐帶關係,他們貼得更近了。
那一天涉穀說他懷念一個叫春蘭的台灣女人。
那時候欣欣剛好又把眼睛盯在那張照片上。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這樣地盯著看了,因此他一直對涉穀關於人生關於社會的談話沒有聽得那麼專注。問題在於他對自己這般掉以輕心一點也沒有覺察,他的眼前老是出現的是那一天站在門口向他說“我叫京子——初次見麵,請多關照”時那個女孩子的那副神情。
終於,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了,最後栩栩如生。他斷定了,他對自己說一點也沒錯,那張照片上的女孩子是山口百惠。那個站在門口對他說“我叫京子——”的女孩子也是山口百惠。她們都是山口百惠。
緊接著他心裏出現的念頭是她居然會是涉穀的女兒。
奇怪,對他來說涉穀是那樣的至高無上,而他竟會希望她不是涉穀的女兒。他是多麼地糊塗呀,涉穀有那麼一個像山口百惠一般的女兒,對他來說又何樂而不為呢。他不是說過涉穀的所有的光澤都會映到自己的身上,涉穀的有形的無形的財產裏都有隻屬於他的附加價值嗎?他簡直可以拿這來吹噓一番,讓那些在日本的和他一樣饑餓的同胞們流一些口水呢。遺憾的是他竟然放縱了自己的想象,拒絕了一個他一點也不用花本錢就能夠拱手捧出的恭維。
難道他就這樣地來對待他的恩人嗎?難道他忘記了自己即使在指鹿為馬的情況下不也應該點頭稱是嗎?
可是那女孩子不應該是涉穀的女兒,不,她怎麼也不是。她怎麼會是呢?電視裏的山口百惠根本沒有一個像涉穀這樣的父親。
他老是在心裏這樣說道。他始終沒有讓自己折衷。
他還為自己想出了他為什麼這樣做的理由。那就是沒錯,涉穀是他的恩人,實實在在的,重如泰山。而電視劇裏的山口百惠的父親算什麼呢?隻不過是殘存在他記憶中的一個片斷,是一個已經變得模糊起來的形象,輕如鴻毛。
這樣區別了以後他的心裏變得輕鬆了一些,他甚至感到有點滿足。他無端地割斷了涉穀和京子的關係,狡猾地讓恩人的涉穀和虛擬的山口百惠分別生活在兩個隻屬於他的現實和理想的世界裏,相安無事,並且各盡所能。有了他們,便讓自己有了在日本混下去的足夠的資本,他不再孤苦伶仃了。
可是突然間來了一個叫春蘭的不速之客,來得不看時間,不看地點。以往的話欣欣肯定要問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長得漂亮嗎?需要的話他還會有一些啟發式的或者叫引申式的發問,比如說是高山族的,或者是國民黨高官的女兒之類的來表明自己對台灣並非一無所知,自己想知道的心情迫不及待。可是這會他卻漠然無情地望著涉穀,仿佛在說哪個春蘭,他根本就不認識。
涉穀就有點懷念不起來的樣子。他必須一一地介紹背景,甚至自己去鋪墊。他不習慣開門見山,他又不是說書的。沒看到電視節目播放時總要雇一大幫人在一旁拚命地拍手和起哄嗎。
欣欣不安地望了一眼涉穀。他發現自己正在敗壞涉穀的興致,他甚至看到涉穀的眼裏有對他的一絲期待,顯然是在等著他趕快進入角色。慌亂之中他不假思索地就問道:“台灣是一個美麗的寶島,台灣跟日本一樣有許多溫泉,你去過台灣的溫泉了嗎?”
涉穀這才有點高興。
“對!對!我就是跟春蘭一起去泡溫泉的,台灣跟日本一樣也有男女混浴!”
欣欣又急急地找尋逃遁的路。
“你跟我說說台灣的風景好不好?不,你說一下台灣的水果。台灣的水果世界聞名,什麼香蕉、菠蘿……好吃得要命!”
“你說對了,台灣的水果!你知道最好吃的是什麼?最好吃的是檳榔!告訴你,春蘭就是賣檳榔的姑娘。你知道在台灣賣檳榔的女孩子都穿著赤身露體的衣裳……”
叫春蘭的台灣女人一定是一個醜八怪,叫春蘭的台灣女人一定是一個放蕩的妓女。他當然想是那個春蘭把涉穀給勾引了。讓涉穀有一點受害者的意識會使欣欣在心裏好受一些。可是涉穀卻指了一下桌子上的照片,神秘地說道:“春蘭比她還要年輕呢!”
涉穀顯然是讓欣欣有機會說“你真棒”,然後露出一個驚奇得不得了同時也要有點羨慕的表情。他們之間已經這樣子搭檔了好多次了,眼下隻不過是再操練一遍,或者說再重複一遍而已。可是這回亂了套。
“住口!請你停住!你別再說下去!”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欣欣一直為自己這聲瘋狂的呼叫而心有餘悸。他居然能夠對涉穀如此大喝一聲?他相信其性質之嚴重甚至有可能斷送他在日本的前途。他一次也不敢去重新在眼前浮現出當時涉穀那張驚駭得無以複加的臉。當時掠過他腦際的隻有那麼一句話,完了,一切都完了。
讓那個春蘭去死吧,她把他的山口百惠給玷汙了。欣欣是因此而不由自主的。那個時候千鈞一發,那個時候有一場需要他奮不顧身地去搶救的險情。
後來他不得不去感謝上天在冥冥之中保佑了他。危機是這樣度過的,欣欣謊稱他是怕涉穀的女兒在外頭聽到涉穀在說著什麼,聽到了那還了得。他故意說得結結巴巴的,他的糟糕的日語也在掩飾他的語無倫次。很濃很濃的火藥味被衝淡了,化險為夷。涉穀急著想重新沉入到對往昔的回想中去,結果讓欣欣僥幸了。
欣欣覺得自己經受了一次嚴峻的考驗,度過了一個生死關。他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連著兩次進行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說明他已經在日本混出了模樣,具備了以不變來應萬變的生存能力。
七
他看到京子已經在等他的時候大吃一驚。每一次約會都是他先到的。不僅如此,京子完全成為了另外一個人。紮小辮子,穿大紅的旗袍。她還亮出銀質的手鐲告訴欣欣說所有這些道具都是她特地到橫濱的中華街添置的。京子在討好他,迎合他的中國心。這個一向崇尚歐美的日本女孩子身上突然掀起的中國熱讓欣欣在心裏承認他們之間確實被拉近了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