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兩錢(1 / 3)

黃金兩錢

(一)

門窗都關上了,還剩下一點光亮落在梅芬慌慌張張的臉上。光煒一點也不以為然。反正門窗都開著的時候梅芬也是那種臉色。

“媽,我不去姨媽家……我才不想去呢!”

好久沒去姨媽家了,至少有六七年了吧。還記得那條去鄉下的路。開頭還夠兩輪大車肩膀挨著肩膀的,往後隻好讓一部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勉強通過了。

“你不去也得去!你知道我叫你去幹嗎?”

梅芬一邊說著,一邊慌慌張張地把櫃子開了又關上。隨後她又把門窗給打量了一遍,顯然是懷疑剛才沒有把它們給關好。

去姨媽家幹嗎呢,這年頭。姨媽也來得少了。偶爾來了,也不像以前那樣慢慢地呆著,替梅芬做一些家務,甚至住上幾天。不過姨媽一來,肯定要帶來幾顆白菜一捆蘿卜之類的,叫鄰居們覺得眼紅。光煒很記得姨媽那張憨厚地笑著的大臉。那張臉曬得黝黑黝黑的,光煒隻有在鄉下人劃著船把糞便從城裏馱回去的時候才能夠看到這樣的臉。

光煒不吭聲了。一樁倒黴的差事。想到自己都快二十了還叫梅芬給這樣地喚著,心裏實在有些窩囊。媽為什麼不自己去呢?媽不時地叨著姨媽呢。前天媽還說她們很久很久沒有見麵了。

梅芬的手在櫃子裏摸索了好一陣。這當中她又掉過頭來把門窗左看了右看。光煒等得不耐煩了,催梅芬辦事利索點。嘴裏沒說,心裏卻在想,早一點去了回來還要去找他的夥伴們玩呢。

“煒兒,你應該懂事了……你已經不是小孩了……你應該知道替家裏操心……”

梅芬的語氣愈發變得嚴厲。要是把光煒給數落一陣,光煒還會去反省自己或許有什麼做不對的地方。可是這會梅芬一句接一句的盡是讓光煒摸不著腦際的話,於是光煒看出梅芬隻是自己沉不住氣。這情形是常有的。一有風吹草動,梅芬立刻就有一張哭喪著的臉。隨後家裏也就黯然無光。

光煒隻好提起一副精神來,等著讓梅芬去擺布。梅芬這才重新把手伸到衣櫃裏頭窸窣地動著。接著就看到她從衣櫃裏摸出了一個手掌巴大小的繡花包來。

“把這拿給姨媽,就說是媽托她的……”

光煒伸手去接那繡花包。可是梅芬卻不鬆手。

“你得跟姨媽說把這東西放好,千萬別讓人家看到,千萬別丟失了……”

光煒又伸手去接那繡花包。可是梅芬仍然不鬆手。

“你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麼?”

光煒搖搖頭。

“你當然不知道!”梅芬沒好氣地說道。突然間,她把那繡花包塞到了光煒的手裏。光煒隻覺得那繡花包沉甸甸的,沉甸甸的。接著是梅芬壓低了的聲音:“你打開來——”

光煒小心地解開穿在繡花包口裏的帶子。解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下手來抬頭望了一眼梅芬。他看到梅芬的兩眼隻盯著繡花包,盯得死死的。於是那繡花包就愈發顯得沉甸甸的,沉甸甸的。

繡花包的口慢慢地鬆開了。突然間光煒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看到繡花包裏是一塊四方形的金黃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這是黃金?”

光煒的話聲有點顫,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梅芬給打斷了。

“噓!小聲點!”

這麼說這真的是黃金了。金黃的顏色,在半明半暗的屋裏閃著雖不是耀眼卻把光煒的眼睛給紮著的光亮。頃刻之間,他的眼前浮現了那座傳說中的金山。那漫山遍野地堆砌著的不也是跟這一塊一樣的東西嗎?

早就聽說紅衛兵這裏那裏抄出了無數的金銀細軟。光煒就好幾次不動聲色地把梅芬給張望著,他甚至想直接問梅芬說家裏有沒有這種東西。看到紅衛兵來的時候梅芬慌慌張張的臉色,光煒就想他家裏恐怕有。等到紅衛兵走了之後,梅芬仍然是慌慌張張的,他又想他家裏大概沒有。他不再從梅芬的臉去判斷他家裏有或者沒有了。反正一天到晚梅芬的臉都是慌慌張張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家裏有呢還是沒有。有有什麼用呢,結果隻會弄出大名聲。全城的人都知道解放前商號叫“興隆”的布行把金條埋在後院裏,把珠寶藏在壁櫃裏。可是沒有的話卻好像有點虧,白當了“黑五類”子女的。人家並不會因為你沒有就去同情你,讓你輕鬆一點。

這麼說他家裏也有了,有這麼大的一塊。說實在的,光煒在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之後心裏卻是一陣興奮。長了這麼大,他是第一次看到黃金,而且是自己家裏的。

接著他便把眼光停在那黃金的圖樣上去了。兩個大喜的金字,鑲嵌在一個四方形的邊線當中,既莊重又喜氣洋洋的。

“真漂亮……”光煒止不住說道,抬頭望了梅芬一眼。不知怎的,這會的梅芬竟然沒有慌慌張張的。光煒看到梅芬的眼裏還有一股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情。光煒甚至以為那溫情是反射了黃金金燦的光亮的緣故。

隨後就看到了那塊黃金背麵的一個洞了。梅芬的神情隨即暗淡了下來。

“煒兒,你生下來時這裏還沒有個洞呢!那時你爸謀了個職位,日子還將就得下去。可這個洞一挖下去就沒有個底了……”

光煒的眼睛又變得直愣愣的。

(二)

光煒到夥伴那裏借了輛自行車上路了。把車輪子一圈一圈地蹬著,心裏頭也跟著一環一環地緊了起來。那東西就裝在他貼著胸口的衣袋裏。剛才他用手去摸的時候那東西有一種冰冷的感覺。現在這種感覺仍然透過那隻繡花包,透過那層薄薄的汗衫布滲到他的心頭裏。這一刻他的那顆心也像是有一個被鑿開的洞似的,虛虛的,著實不下來。

他幾乎把原來的那條路給忘了。可是他寧願喘著大氣讓車子在起伏不平的田埂道上繞上好多冤枉路也不去向路上的行人問路。他擔心不小心把自己給暴露了還了得。

不再是小時候印在腦子裏的那一片田園風光了。那時候去姨媽家就像走進了小人書裏童話的世界。好幾次是姨媽到城裏把他接到鄉下來的。他記得自己走不動的時候姨媽還抱著他呢。

光煒從小就“姨媽”“姨媽”地叫著,叫到小學畢業了才知道姨媽不是梅芬的親姐妹,姨媽是梅芬的丫頭。光煒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不敢相信這事會是真的。刹那間姨媽好像不再對他憨厚地笑著,姨媽突然變出了另外一副臉色。隻是梅芬依然和顏悅色對光煒說姨媽從小就手腳勤快的挺好使喚,於是光煒就越聽越糊塗。後來姨媽來了光煒不由得有點心虛,沒法像以前那樣親親熱熱的。倒是姨媽走過來摸著光煒的腦袋,看著光煒有點畏縮的樣子,笑著說道:“怎麼啦,男孩子怎麼越長越靦腆了……”

姨媽叫英仔,是她送到光煒家裏來時梅芬替她起的名字。土改的時候英仔回到了娘家,可是那名字卻被襲用了下來,寫到了戶口簿裏頭。土改工作隊好幾次提醒她應該用自己原來的名字,用真名。“現在解放了,你翻身了……”

英仔臉漲得通紅的,急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家以為她苦大仇深的,馬上就會有一腔悲憤倒出來。等了一會兒,果然英仔哭了起來,哭聲還有點淒慘。

“不,我是英仔,我就叫英仔……我這名字是大姐給我起的……”

那時候英仔家剛評上雇農,英仔又是丫頭出身,誰也拿她沒辦法。

英仔正在做飯,那個擱在鍋灶旁的風箱拉得呼啦呼啦的。看到從天上掉下了稀客,那張大臉笑得咧開了一道一道的皺紋。

英仔打了熱水,遞了毛巾。要不是光煒不好意思的,她還想親手替他把汗水給擦下來呢。

“快出來,看城裏的嚇煒來了!”

光煒是在把毛巾從額前抹到鼻梁上的時候看到從屋裏走出來的金坤的。他連忙把毛巾從臉上拿下來,同時挺直了身子。

“姨父,你好……姨父吃飯了沒有……”

明明是英仔正在做飯呢,牛頭不對馬嘴。不過金坤隻知道光煒年紀輕不懂得怎麼寒暄,他哪裏知道光煒是在討好他。光煒自己也不知道。奇怪,一路上怎麼一次也沒想到過姨媽家裏還有個金坤。現在他記起來了,記起梅芬曾經告訴過他解放後金坤一直是民兵連長,一直是村裏的說話人。

光煒有些慌,好幾次想伸出手去把那個胸袋給捂住。再看看金坤的臉其實和城裏他見慣了的民兵連長沒有什麼兩樣,他就想自己十萬火急地從城裏趕過來豈不是在送貨上門?

“家裏怎麼樣了?……梅芬姐好嗎?”

隻有英仔很爽朗的問話像是在提醒光煒他是在杞人憂天。對了,他又記起了梅芬平時還說過英仔家裏是英仔說了算,金坤什麼都聽英仔的。沒事,放心好了,有問題的話媽不會讓他來的……心裏輕鬆了下來,他就想毛主席不但說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毛主席還說黨指揮槍。英仔家裏是黨指揮槍。於是他又想這東西隻能放在英仔家裏。放在英仔家裏是雙保險。有這麼一棵大樹蔽著還怕什麼,就是紅衛兵來了他們敢虎口拔牙?

果然沒有呆上片刻,金坤就被英仔給打發開了。英仔當然知道光煒不是來玩的。光煒一點兒也不敢怠慢,連忙取出了繡花包。英仔眼睛一亮,轉身就把房間的門窗關緊了。於是光煒的眼前又晃過了梅芬那張慌慌張張的臉。

隨後英仔便把繡花包放在手裏掂著,掂了好幾遍。好像她知道那裏麵裝著什麼東西似的,隻聽見她有點悲涼的聲音:“可憐的梅芬姐,瞧這,說不定又輕了……”

光煒就有點鼻子酸。瞧姨媽那心腸,親姨媽都沒這麼親呢。平時常聽梅芬在他麵前誇英仔這誇英仔那的,這回他是親眼看到了。感動之餘,光煒的心裏反而一陣驚訝。要是別人,他就光感動。可因為是英仔,他覺得怎麼也不對勁。都解放了十幾二十年了,媽怎麼還把她當作當年的丫頭使喚著。

英仔煮了一碗光煒最愛吃的細麵。上麵灑上了油炸的紫菜和煎雞蛋。光煒的肚子早餓了,吃得噴香噴香的。英仔坐在光煒對麵,看著光煒把麵一口一口地扒著。看著看著,光煒不好意思起來了。

“姨媽,真好吃……”

小時候就不覺得不好意思。小時候不但自己碗裏的吃完了,還把另外一個碗裏的給夾了過來。

“媽,你看光煒哥——”

光煒一點也不接受對自己的抗議,隻好由英仔來調停了。英仔端過來一碗剛盛的麵,分別添在兩個碗裏頭。

這個時候英仔端著一碗剛盛的麵,卻掉過頭來朝院子裏望了一眼,叫道:“鳳珠,來看是誰來了……”

光煒的筷子停在了手中。他看到了一位他已經不認識了的大姑娘。兩個紅撲撲的臉蛋,兩條紮緊的小辮子。袖子和褲腳都挽起來了,腳上是一雙沾滿泥土的涼鞋。那姑娘剛剛把肩上的挑子卸下來,肩擔還擱在手裏。聽到英仔的叫聲,那姑娘往廳堂裏探出臉來,這樣子她剛好和光煒打了個照麵。

(三)

金坤看到英仔好幾天都挺興奮的,於是便給她潑冷水:“你高興個啥,那東西又不是你的。”

英仔一怔。問道:“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你會不知道?那天光煒來了……”

英仔明白了,心裏有點惱。

“我想的又不是那東西。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它。告訴你,小時候在梅芬姐家裏……”

“你小心點說話好不好?小時候的事情沒什麼好張揚的……”

“就是張揚也沒啥,誰不知道咱是三代貧雇農?”

“你呀,外麵那層皮是貧雇農的,可就不知道裏麵包著的是什麼……”

英仔不會說童年時代,更不會說什麼金色的記憶,但是她經常說“小時候我家裏……”。她是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把“我家裏”這幾個字從她的敘述中去掉的。為這事金坤費了不少心機,不厭其煩地,好像去矯正一個生來就口吃的人一樣。

晚上躺在被窩裏,英仔又忍不住說了。

“光煒都那麼大了,難怪咱們家鳳珠……”

金坤翻了個身,有點困。

“哎,要不是這年頭就好了……”英仔歎了一口氣,欠起身把油燈給撚小了,“可是要不是這年頭,光煒又會是什麼個樣子……”

“別光煒光煒的好不好?這幾天光煒來了把你的心神都給攪了!”

“是給攪了呢!……你難道沒看到光煒長出模樣來了……哎喲,要是將來有個像光煒這樣的對象……”

金坤霍地從床上坐起身來。

“你說什麼?你這不是老糊塗了,你這不是還沒睡下就開始說胡話!……”

英仔沒有搭腔。不是金坤的氣勢把她給嚇住的。平時也有金坤神氣的時候,民兵連長嘛。可是恰恰是那種場合中英仔就出麵黨指揮槍。今天也是這樣的場合,隻是今天英仔自己心裏沒底。說實話,她也覺得自己有點老糊塗,還沒睡下就說胡話。

金坤看英仔沒說了,便又躺了下來。可是剛閉上眼睛,英仔又湊到他的耳旁。

“你知道光煒是哪一年生的?……光煒屬牛呢……牛配兔,剛好配得上。那一年鳳珠生下的時候我就和梅芬定了呢!”

“女人家開玩笑。”

“是開玩笑……不過世上的事有許多不就是說說笑笑就成了嗎?”

“怎麼,”金坤又在床上坐了起來,“你心裏還真的有這心思?”

英仔歎了口氣,不吭聲。

這回是金坤覺得不能掉以輕心。他伸手把煤油燈給撚亮了,還抓過外衣披在身上。

“我說呀,你跟梅芬來往,我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其實村裏麵早就有閑話,說你過去送到城裏,說是去當丫頭,其實沒過上苦日子……”

“這不是閑話,這說的是真話。”

金坤真的哭笑不得。作為一個民兵連長,他的警惕性是夠高的,村裏有什麼動靜,都不會漏過他的眼睛。可是查來查去,其實是他的老婆最有問題。她的話十有八九都會觸動他的神經。那些話要是從四類分子的口裏說出來的就有他的事情幹了。

可是剛要躺下身來,英仔又把他那件對襟衫的袖子一扯。

“哎喲,有一件事老早就想問你,可總給忘了。怪我記性不好。不,怪你整天忙著在外頭開會什麼的……剛好,今夜裏咱們也開個討論會,我來問你一下,你在隊裏經常看報紙、查文件的,真的有沒有這麼一條政策,說男的不管是什麼成分,隻要他到女方家‘上門’,那就歸女方的成分了?”

金坤完全泄了氣。那件對襟衫也不扒下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英仔知道這事是沒法討論下去了,便也就撚了燈。暗摸摸的,看不到金坤是怎麼一副臉色。於是英仔輕輕地笑了兩聲,安慰金坤說道:“我這不過是說說而已,看把你給嚇的。人家梅芬姐是怎麼想的我都不知道呢。人家隻有一個男孩子,金珠寶貝的……光煒生下來的時候我也在呢,等到他‘哇——’地叫出聲來,我就跑到外麵去報喜。姐夫還沒聽我把話說完就跳起來,衝到屋裏……一個大公子呀,可是沒生下多久就解放了……”

沒說完卻聽見金坤打起了鼾聲。

跟金坤的一席炕頭話不但不使英仔過癮,第二天起來心裏頭更是癢癢的。實在止不住了,便把鳳珠叫到了屋裏,還把那個繡花包在她眼前一亮。

“媽,快給我看看……”

鳳珠說著,伸過手來。英仔連忙往後一縮。

“不行,眼觀手不動……”

鳳珠覺得英仔有點怪。英仔的樣子分明是想讓她看那繡花包,分明是要跟她來說什麼悄悄話的。

英仔何嚐不想把繡花包裏的東西掏出來,她的心裏的確也有一堆要掏給鳳珠的悄悄話。可是她還是忍了。

“這裏麵裝的是人家年輕的時候……”說著又停了。猶豫了一下,改口說道,“這裏麵裝的是人家要娶媳婦的……”。

“人家?人家是誰呀?”

“人家……”英仔轉過頭來把鳳珠給盯著看了一會,“人家是光煒呀……”

鳳珠的臉紅了。

(四)

過了兩天,金坤從大隊開會回來,一進門就對英仔說道:“梅芬家福氣重,這回要不是咱們,她全家都得倒黴。”

英仔趕緊問是怎麼回事,可是金坤卻故意不答話的。過了一會他又問英仔那東西還在嗎。英仔說當然在了,你問這幹嗎。沒想到金坤卻對英仔說把那東西拿出來讓他看。英仔一下子就頂回去了。嘴裏沒說,心裏卻想道,我連鳳珠都不給看呢,怎麼會輪到你。

金坤也不強求,隻繼續用開頭說的話饞英仔。英仔沒法,隻得讓金坤先把話說完,說完了她看情況再定。這樣子金坤才說了。

原來前天晚上城裏的民兵組織在革委會領導下進行了一次突擊行動。所有四類分子的家都被敲門了。而且這次的抄家規模大、動作快,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金坤傳達會議的精神說這次行動共繳獲黃金多少兩、白銀多少兩……

英仔在金坤還沒有把話說完的時候就呆住了。開頭她緊張,有點驚慌失措的。可是當她轉過臉來往靠牆的櫃子望了一眼之後心裏卻有了另外一種滋味,接下來還有了一點興奮,再接下來她笑了。

人在高興時往往把握不住自己。再想想這令她高興的消息是金坤帶回來的,於是英仔破天荒決定讓金坤開開眼界,算是作為一種酬報。

金坤想這才像個樣子。要不然,英仔替梅芬守著秘密,也拉著他替英仔守著這個秘密。是親戚也就算了。要是上綱上線的話,英仔到底是讓他這個民兵連長站哪一個立場?說來好笑,他到處在打聽和搜集的情報這會不就藏在他的眼皮底下?

英仔是答應了,可隨即又耍了個花招。

“你自己找吧,把你抄家的本領拿出來……”

這還不容易,剛才英仔的眼睛往衣櫃一瞥金坤就知道英仔把那東西放在哪裏了。和別人不同,每次抄家的時候他專注意四類分子的眼神和表情,這比拿著根棍子敲敲地板碰碰牆壁有效多了。

把大衣櫃一打開,金坤就把目標對著放在最底層的那個小箱子。那個小箱子是英仔的,純粹的私有財產,平常是容不得金坤去動彈的。然而金坤卻撲了一個空。那裏麵除了戶口簿什麼的,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沒說的,貨真價實的三代貧農。

原來那東西被英仔給壓在小木箱的底下,上麵還鋪了幾件舊衣服做掩護。英仔解釋說,有金坤這個民兵連長,她當然用不著擔心抄家什麼的,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她是怕有什麼別的意外,萬一來了小偷那事情怎麼有個交代?

等到繡花包打開了,金坤呆了。

“哎喲,比一顆子彈還要重!”

英仔的臉上就露出了對金坤這個鄉下佬的嘲笑。

金坤感慨萬千了。不知道是他的工作沒有做到家呢,還是這鄉下實在太窮了,他們除了從一戶富農家裏抄出一對金戒指之外,還沒有過像眼前這一塊這麼大的收獲呢。

“每天開會討論的,什麼階級教育!我說呀,眼前這就是一堂最生動的階級教育課。解放這麼多年了,可是人家地主就是地主,富農就是富農,實打實的,哪像我這個民兵連長,鳥槍一杆的,什麼都沒有。要是我也有這麼一塊的,那我這個民兵連長也不幹了,整天睡大覺!”

英仔見金坤說話離譜了,就糾正他。

“你真會想,想得夠美的。你光要這一塊,別的什麼都不要?地主富農的成分你要不要?四類分子的帽子你要不要?你還要不要提心吊膽的日子?要不要讓人家三更半夜到你家裏砰砰地敲門?……”

這一梭子打出去,民兵連長的那根槍也就啞了。英仔也就沒了剛才那樣的興致。她把金坤手中的那塊東西收了回來,然後重新在原來的地方放好。放好後,還對金坤叮嚀道:“現在你不但把那東西看到了,你也知道它放在什麼地方了,這就是說你現在也有責任了,你這個民兵連長得負責把它給看好。晚上站崗放哨,別光是河邊倉庫外麵什麼的,有空得在咱家附近巡邏巡邏……”

(五)

“媽,我不去,我不去了!”

光煒沒把梅芬的話聽完就撇嘴說道。

“你知道我叫你到姨媽家去幹嗎?”

這回梅芬沒那麼慌張的。

“我知道——”光煒沒好氣地說道,接著又補了一句,“我不去!”

梅芬覺得奇怪。想了想,想不出光煒說不去的理由。光煒就是再貪玩,該他做的事他還是認真的。大概是光煒沒把她的話聽清楚吧,於是她把剛才囑咐的又說了一遍。

“煒兒,你這是越大越懶了……把媽的話聽好,那東西放在姨媽家裏久了,總不能老是這樣麻煩人家。再說,這幾個月都是風聲,你爸的小本買賣沒得做,又得把那個洞給挖出一點來了……趁著這一陣運動剛剛結束,路上也好走的,你就速去速回吧!”

“媽,我說不去就是不去。路上好走了,你自己去吧!”

梅芬吃了一驚。這回真出乎她意料了。

“怎麼還說這傻話呢。這事隻能是你去辦的。媽目標大,顯眼。再說媽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去姨媽家了……”

可是光煒仍然咬緊了牙根。

“不,我不去!”

梅芬把手上的活放下了。

“煒兒,上次你到姨媽家,姨父說了什麼沒有?”

光煒把頭搖了搖。

“那你還碰到了誰?”

“我誰也沒碰到!”

梅芬耷拉著腦袋想了一下,終於大聲地笑了起來。

“煒兒,除了姨媽姨父之外,你誰也沒有碰到?”梅芬故意問得挺神秘的。

“我就是沒碰到!我就是沒碰到!”

光煒的語氣變得越來越激烈了。

梅芬停止了笑,心裏有點淒然。她想自己真的有十年不止沒有去英仔家了。這麼說她也有十年不止沒有看到英仔的家人了。歲月催人老,金坤也是一把年紀的了。不過怎麼說金坤在她的眼前還有個影子。隻是那個鳳珠……女大十八變的,現在真不知道會是個啥模樣的……

梅芬硬把光煒打發去了。光煒不去誰去呢,在這要緊的事情上耍不得孩子脾氣。光煒又向夥伴借了自行車,踩得慢吞吞的。上回因為緊張,心裏壓著塊石頭。這一回沒有那麼嚴峻的形勢,隻不過是把拿過去的東西拿回來而已,挺簡單的,卻不知道怎麼搞的有那麼嚴重的抵觸情緒。等到下了車,扶著車把從河邊的小道上看到英仔家的屋子時他竟有點舉步不前了。

幸好隻有英仔一個人在家。光煒這才鬆了一口氣。他趕緊把來意說了,心想早知道這麼簡單的剛才也用不著跟梅芬那般強扭。

又是打熱水遞毛巾的,又是煮麵。

“沒那麼急的話,就在這裏住幾天吧。正是農閑季節,家裏沒什麼事,叫鳳珠陪你逛逛。過去一來就一個夏天的,那時候你和鳳珠整天都泡在河裏呢!”

光煒趕忙說梅芬交代他那東西要急用的,他得趕著回城裏。英仔將信將疑的。光煒則驚訝自己怎麼這樣對答如流。

一會兒英仔又說道:“再急也沒那麼急的。鳳珠到地裏澆菜去了。等她回來時讓你馱一些青菜回家,這陣子正是芥蘭菜上市的時候,挺嫩挺嫩的,梅芬姐最愛吃呢!”

光煒一愣,連忙說那自行車是夥伴那裏借來的,夥伴接著還要用那車子呢。一邊說著,一邊不由得把熱騰騰的麵大口地吞著。

英仔再舍不得也沒辦法。她把那個繡花包親手裝到光煒汗衫的胸袋裏,扣緊紐扣,還細心地叮嚀了一番。

把車子牽到村口的大路上,光煒才騰出手來擦了一下汗水涔涔的臉。他看了一眼那條彎彎曲曲的河流。他看到河岸上有兩個光著膀子的小孩,一男一女的。男孩站在一塊石頭上,一縱身跳到了水中。那河很深的,那男孩潛到水中,潛了很久。

“光煒哥——”

鳳珠在河岸上大聲地叫著。那叫聲透過了水麵,傳到了光煒灌滿河水的耳朵裏。

光煒是斜著臉看見鳳珠沿著河岸走來的。鳳珠剛剛從地裏回來,挑在肩上的兩個簸箕一晃一晃的。

光煒連忙收起了那隻把自行車給支撐住的腳,用力地在自行車的腳蹬上一踩。車把手開頭有些歪歪斜斜的,車輪子在地上打了幾個滑,隨後印在泥土地上的車轍便筆直了。車輪子開始飛快地轉動。

“光煒哥——”

鳳珠以為是光煒沒聽到她的叫聲,她的聲音變大了,步子也有些踉蹌。最後她站住了,隻有那兩隻簸箕還在一前一後地晃著。

(六)

晚飯過後梅芬告訴華山說那東西拿回來了。華山連忙進到了屋裏,點亮了油燈。

他把那東西從繡花包裏取出來仔細地端詳著,還把它放在手心裏掂了又掂。隨後他覺得有點不對勁。愣了片刻,他把那東西翻過來,讓那有個洞的底部對著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突然間他把那東西放下來,急急地喊梅芬。

“胡說,這是不可能的事!”

梅芬一關上門,就厲聲地把華山給責備了一句。華山便慌慌張張地說明著,還用手指著那東西的底部。這個時候他的額上已經有汗珠了。

梅芬把那東西接過來,兩隻眼睛盯著華山剛才手指的地方,一會兒她又說道:“別疑神疑鬼的好不好……說話不檢點也不怕嘴巴腫起來!”

梅芬的話聲雖然沒有剛才那麼尖刻,可那語氣還是原來的那樣。

那天晚上兩個人很遲都沒有睡覺。

“我怎麼敢去冤枉人家呢……要是別的我還不會這樣斷言,可你知道那東西我是比什麼都要留神的……”

“你再說我也不會相信,不會是你光盯著那東西,把它給盯死了,結果是自己眼花了,把它看得比原來的還要大!”

“你要不相信的話我明天到藥鋪裏借把秤子回來稱一下……”

“你就稱吧,稱出你那顆多疑的心……”

第二天,華山從藥鋪的老夥計那裏借來了一把秤,一稱,果真少了,少了兩錢。

華山氣急敗壞的,像女人那樣拿兩隻腳在地板上跺著。

“咱這是被敲詐了。人家知道咱是自投羅網的,咱怎麼也不敢聲張……什麼貧農雇農的,簡直是一群賊仔!”

“你給我閉嘴!你不想想這東西已經托了英仔好幾次了,從來沒有個差錯?你忘記了過去英仔在咱家的時候,我的什麼細軟還不都是交給她去保管?英仔不是那號人,你就是把金山銀山堆在她麵前,不是她的東西她也不會動心!”

“這是過去的事,你自己算算有多長時間沒有跟英仔見麵了。這些年人不人鬼不鬼的,你沒看到鎮頭的那個地主在台上被鬥爭的時候親生的女兒都跳上去揭他的老底,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情義?”

梅芬瞪著滾圓滾圓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把華山攆了出去,一個人關在屋子裏。一直關到天黑了,她才悟出一個人瞎想有什麼用,不如去問不會說話的。

這些年不會說話的有的被砸了,有的被“請”到了不是隨便就能夠找到的地方。廟裏頭空蕩蕩了,可是靈位還在。梅芬借著夜幕的掩護一閃身就進去了。她跪了一下,接著就向不會說話的說明了來意。然後她把一黑一白的兩塊石頭往上拋著,算是把自己和不會說話的溝通了。於是她按照落在地上的兩塊石頭為她指示的方向來到了河邊。河岸上靜悄悄的,沒什麼行人。不過聽得到遠遠近近傳來的人們說話的聲音。這時候不管那聲音是大是小,隻要是很清楚地聽到的那一句話必定含有不會說話的提示,人生的疑團也就會迎刃而解。

梅芬豎起耳朵,讓自己的心忐忑不安地亂跳。有時候有一些含糊不清的話聲,有時候又是小孩子的不知所雲的尖叫。什麼時候讓那不會說話的開口呢。

這時候一男一女從不遠的前方走過。她聽到那男的說:“你沒有拿?你……”

梅芬一陣緊張。剛好一陣風吹過來把後麵的半句話給吹散了。梅芬趕緊想這句話不完整,接下來既可以說你拿了……也可以說你沒拿的話……這麼曖昧不清的,不算數。隻好重新開始。

她心裏顯得比剛才更加紛亂。剛好這時候從對岸的街上傳來了嘈雜的人聲。那聲音愈來愈大,變成了呐喊。她聽出那是一支遊行的隊伍,人們在瘋狂地喊著口號。

“造謠生事絕沒有好下場!”

領頭的一聲嘶叫,接著就是一陣讓耳膜振動的回應。平時梅芬一聽見喊口號的聲音就會慌慌張張的,可是這時候她的心裏卻是一陣驚喜。這麼清晰的,同時又是這麼明確這麼堅定的,不會說話的終於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