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短歌(1 / 3)

家鄉短歌

小甸址

我的家鄉在蘇中平原的水鄉深處,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小甸址。小時候就聽父親說,這個莊名在全國是獨一無二的,她對應著北國遙遠的大甸址,那是“一代天驕”的出生地。我想,其實村莊最初的名字也許是“小甸子”,盡管“人生識字糊塗始”的文人把“子”改成“址”,這個名字還是給後人留下了那時的信息:藍藍的天空,綠綠的草甸,清清的河水。

如果化大境界為小景,把裏下河比作一張魚網的話,那麼小甸址就是網上的一個結;把裏下河比作一個池塘的話,那麼小甸址就是池中的一片荷葉;把裏下河比作一隻白玉盤的話,那麼小甸址就是盤中的一個青螺了。

小甸址是一個水的世界:莊的東西南北有大河圍著,莊中有東西向的夾河,有細溝、野溝、南槽子、荷花塘、硯池和許許多多無名的“溝”。家家門前流水,戶戶屋後係舟。你在莊上行走,每條巷的盡頭必定是“水”,有時還沒有到頭,幾彎水不知什麼時候如蛇一樣一齊爬到你的腳下,讓你驚奇。

父親為我留下了古代文人的《小甸址九景》:書巷南東、隔溪聞梵、夾岸叢林、虹橋雙掛、止水回舟、農場絡繹、蓮港池雲、石橋古渡、庭院鬆濤。其中三、四、五景寫的就是穿莊而過的那條東西向夾河,恰如《桃花源記》的開篇;最後一景說的是,高樹榮家老宅天井中,曾有一棵幾人合抱高聳入雲的大鬆樹,夜來風起,鬆濤滿莊,聲聲入耳。

除了上麵九景,我覺得還有四景值得一說。

一是硯池。在古淨業寺南牆外,東西長約50米,南北寬約30米,正規正矩的長方形水池,是全莊讀書人取水磨墨及洗墨筆之處。硯池有3點特別之處:一是池水磨的墨不洇紙,二是池中泥土烏黑,三是旱年不涸。古老的硯池與莊上出了大書法家高二適是否有某種關係呢?硯池已在1980年上下被填蓋房,隻有池邊的“硯池飯店”頑強地彰顯著她的名字。

二是老爺墳。曆史上有一位廉政愛民的老爺去世後,屍體運回老家,人們就把他的衣冠埋在村莊西南田間,家家流淚挑泥壘墳,堆成了一座小山包。小時候,我和哥哥曾氣喘籲籲地爬到“山”頂,哇,好高呀!回首村莊,炊煙升騰,村莊仿佛成了懸在空中的大竹籃。惜今不存。

三是牌坊。散落在田間,有“貞潔坊”“樂善好施”“孝道坊”等等,它們不就是一道一道挺立著的不朽人生麼?惜今不存。

四是唐宋遺址。在村莊西南(現屬三裏澤村),古地名“洋饅頭”“禦廚房”,除出土大量唐宋瓷碗、瓷罐等外,還發現宋代窖藏及宮廷器皿,有繞線板形銀鋌4隻,總重8.16千克。難道北宋王朝南遷時,在此作過短暫的都城?

小甸址是曆史上遠近聞名的文化莊,出過不少舉人、進士,高家祖輩高伯星為水部主司,高仁坊是光緒三年進士。當代更是因為出了學者、詩人、大書法家高二適,使得小甸址蜚聲海內外。當今書法界對高二適的評價,已從“當代草聖”上升為“千秋草聖”;眾多書家權威評價高二適《南都帖》為繼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蘇東坡《寒食詩帖》之後的“天下第四帖”。

無論男女老少,也不論學者、文盲,幾乎全莊人都會說基本的“寫字之術”:字在心中,橫平豎真,筆到墨到,字怕掛。

因為交通閉塞,莊上保留著古老的口語,無論鴻儒白丁。住房小稱“仄”,鍋蓋稱“釜冠”, 生病說“不好過”,還有,說話——出言吐語、沉穩——逸當、不喜歡——不罕念、討厭——犯嫌、害羞——怕醜、中飯——晚茶、說話、做事不對——窩蠻、丟人——喪形、打擾——朝拜、孩子打鬧、小夫妻鬥氣——搞騷、不自尊——爛汙、下毛雨兒——烹毛雨兒、大便——解手或出恭,稱北方人為“侉子”、南方人為“蠻子”等等。

小時候我在莊上見到三位姓花的老者,尊稱一聲“立德爺”“立功爺”“立言爺”,三人的職業分別是燒水爐、做燒餅、殺豬,多少年後,我才忽然悟到:三位老人的名字不是出自《左傳》麼?!高鴻賓先生給大兒子取名“問村”,讓你馬上想到“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二兒子的名字“問樵”直接取自王維“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而三兒名“問梅”出自羅隱的“問梅遮柳不勝芳”。而高鴻根家13個兒子名的第三字分別是,森、槐、桃、榆、柏、榕、樺、杏、梅等,簡直就是樹木誌!

“文革”中,造反派讓高鴻賓寫《檢討書》貼在門口,他卻寫成《反省書》,大隊造反派一看火冒三丈:“好啊,你曉得國家反不了,你就反省!現行反革命!”揪著他就走。後經小學老師解釋才作罷。我曾到他家門口看過,整篇“反省”記不得了,其中的一句話令我不忘:“思之過去,殺之不足,剮之有餘。”

我家住在東西向夾河北岸,父親給南便門自撰的春聯即是“門迎流水曲 戶對小橋斜”—— 小橋、流水、人家全有了。直到如今,我回去在老莊走走發現,麵店的麵字、修車的車字用的仍然是繁體。

還有過年時的揚劇、淮劇、唱鳳凰、唱道情、打石灰印、敬香等等,故鄉小甸址存放著我許多美好的記憶,日久彌新!

2012年7月15日

我愛家鄉油菜花

古往今來,寫菜花的文人,從平民到皇帝,難計其數,其中不乏高手。當我寫下這個淺顯的文題時,連我自己都覺得愚蠢。然而,幾十年來,每當陽春3月,麵對家鄉——蘇中裏下河大平原漫天遍野的油菜花時,我都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常常情不自禁地讓淚水走上征程,也似乎年年都會悟出一點不同的感受。

我愛油菜花的氣節。嚴寒和冰雪襲來時,它抗爭著、忍耐著;當春風吹來的時候,它把美麗帶給人間。多麼像家鄉吃苦耐勞的鄉親嗬,令我崇敬。

我愛油菜花的氣度。春分一過,仿佛誰吹了一聲口哨,呼啦啦,它們一齊抽薹開花,邊開花邊長高,一開就是一個多月。這樣的氣度,不由得讓我聯想到“一切行動聽指揮”的軍人,令我敬畏。

我愛油菜花的氣色。沒有姹紫嫣紅,清一色的鵝黃,甚至沒有深淺;從始花、盛花到清花,都是純一色的黃。“麥苗青青菜花黃”,它們與麥苗的“青”構成平原上春天的主旋律。這樣的大氣色,令我敬佩。

我愛油菜花的氣味。置身於花海,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甜絲絲的,仿佛一群水鄉妹子在田野深處挑薺菜、馬蘭頭時,輕輕哼唱的鄉俚民歌。這樣的氣味,令我眷念。

我愛油菜花的氣勢。每一株油菜都有花兒千朵萬朵,細看仿佛千萬張笑臉。大片大片的油菜,它們的花朵能用“千兆吉太拍艾澤堯”計數麼?然而,每朵花都很小,於是它們就聚在一起給你顏色看。它們從水邊爬上河岸,鋪滿千田萬垛後,一直跑到天邊。放眼望去,惟餘莽莽。大河、小河,油菜花鑲邊;大路、小路,油菜花夾道;房屋、村莊,油菜花包圍。一陣風過來,哇,那才是“黃海”嗬!這樣的氣勢,讓我聯想到家鄉的會船,令我震撼。

我愛油菜花的氣質。每朵油菜花四瓣,如虔誠的基督教徒畫著“十”字。與蘭花、菊花、玫瑰、牡丹等等“空花”不同,油菜花是“實花”:它引蜂釀蜜,它結籽儲油。乾隆曾詠“黃萼裳裳綠葉稠,千村欣卜榨新油。愛他生計資民用,不是閑花野草流。”賴知菜花開,已覺槽床注。這樣的氣質,讓我想到水鄉的兒女,水靈靈實在在,令我踏實。

我愛家鄉油菜花!

2011年4月9日偶想而作

2012年3月9日修改

溱潼的半副楹聯

水鄉古鎮溱潼開辟了又一景點,曰:學士碼頭。明代名宦泰州人儲巏(1457—1513)的塑像矗立在廣場中間,東麵身後是高大的牌坊、寬闊的碼頭和翼然水邊的接官亭,隔水相望便是滿腹詩詞的水雲樓了。牌坊正麵上聯位置篆刻著“一眼望三湖,湖南湖西湖北口”,下聯位置空著。這上聯便是儲巏所作。儲巏中進士,官至三品侍郎。某年清明後,他曾回到年少讀過書的水雲樓,麵對樓前湖光水色,溱湖周圍的幾個村莊,便留下這副對聯的上聯。令人遺憾的是,這上聯不隻他本人沒有下聯傳世,此後500多年也未見有人對出下聯的記載而成“絕”對。

近年來,先是溱潼詩詞學者王慶農打破僵局,以“孤舟蕩雙槳,槳起槳落槳高低”對出下聯,其後江蘇、湖北才子毛國遷、劉才石對出的下聯分別是,“孤帆下九江,江左江右江東道”、“兩腳進武漢,漢口漢水漢陽門”。2008年,溱潼學者魯國楨目睹改革開放的巨大變化,輾轉儲巏廣場,反複吟詠,以“雙帆馳四海,海內海外海盡頭”作為下聯。因其母60年前曾要他好好讀書,爭取對出下聯,故魯先生特地滿懷深情寫下了《六十年心願暫了卻》一文(見2008年4月11日《泰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