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逃到梅達靈山(1 / 3)

【作者簡介:古雪泥,西歐盧森堡華人,祖籍四川。自幼喜愛文學創作,17歲發表處女作《槐樹》。上世紀九十年代留學英、法,主修比較文學,博士畢業,海內外從事教學工作十餘年。在西歐公開出版過數本文學書籍,《梅園文學》雜誌主編。2008年7月主編並獨立出版獻給四川汶川孩子的散文詩歌選集《為蒼生》】

本書目錄:

一、逃到梅達靈山

二、斷章

三、落日殘年

四、橋

五、夜鴞

六、1990年的桃花

七、舟

八、歸

中篇小說:逃到梅達靈山

01

我又夢見了腰臀搖曳著麻花辮的母親溫軟地吆喝那畜牲:唷!跳呀!跳過去呀!甜心,別看欄杆。惚惚恍恍中,母親在呼喚我還是她的愛馬?茫茫蒿草湮沒了我的身子,宛如洪水奔湧而來,生命被暗黑的冷森森的水拍打著,蒿草遠去了,赤白的光和老爹汗漬漬的手掌把夢撕開,拋向窗外,拋向無涯無際的虛空。四簍,鬼纏你了?睡那麼死,醒醒!老爹浮腫的眼貼近我的鼻梁,老爹並不是我的親爹,每次講起來,開頭總是那麼幽怨的一聲長歎:唉……四簍啊……那可是瑪謝爾平原百年不遇的大雪,下了整整兩個星期哪,是我把你從雪堆裏撿回家的,你知道不知道?忘恩負義是要被狼吃掉的。……事情全然不是這樣的,你可知道什麼是彌天大謊?你一定要知道撒謊的人騙得最深的便是他自個兒。

瑪謝爾平原遼闊的藍天裏時而俯衝下一兩隻灰撲撲碩大無比的鷹隼,它們想飛多高就飛多高,想飛多遠就飛多遠,我羨慕它們,嫉妒它們。我的親爹親娘就住在埃斯小村莊附近的牧場裏,從埃斯小村向左拐,行到一棵千年古柏下,倚著凹凸不平的樹幹,望到暮靄裏一片灰色的粼粼瓦屋,屋頂高聳的紅色物體冒出縷縷炊煙——我總是在想母親是否在熬火腿粥?我五歲那年從夏天的夜晚到秋天的夜晚都要喝上一碗糍糯的薄粥,裏麵放有大棗、葡萄幹和黑紫的火腿末,有時父親從工廠的小商鋪捎回來一包新出籠的黃油酥餅,雙胞胎妹妹舒莎、舒倪一眼不眨地吃,淚涕淌到餅上也不覺著,那時她們還不知道怎樣叫我的名字,兩歲的嬰孩呀。母親是香港人,到瑪謝爾後再沒回去過,家裏供著祖父祖母的相,皆穿得規規矩矩、嚴嚴實實,長長的袖,寬寬的袍,頭發梳得光光溜溜,紋絲不亂。母親在清晨對著他們的淡漠的臉必虔誠地上香,還要讓我跟著她作揖,從有記憶開始我就知道身上流淌著中國人的血,我的遙遠不可觸及的大中華是一輪清月下梅影疏落的院子,它的曆史裏有一位才子名曰孔夫子。——這是五歲孩童的領悟,我的母親讀過不少書,但最後成了養馬的中國女人,在西歐偏僻的一隅懷揣著出人頭地的野心。這種生活酷似流放邊疆,母親很不以為然,她常說,某一天親戚提起她的時候,會用一種特殊的語調說劉毅英是我的姐姐,劉毅英是我的姑姑(劉毅英是母親的學名)……而不是XXX是她的女兒,XXX是她的弟弟。這些話聽起來有點繞舌,意思卻很清楚。

我是在離家五十步遠的地方被人擄到埃斯村莊的,那人就是我現在的老爹,他從未結過婚,沉默寡言,混濁無光的褐眼珠子暴突在狹長的麵頰上,眉宇間掛著淩然不可侵犯的傲氣。瑪謝爾人嘴裏的雪花很像“四簍”的發音,老爹看著漫天飛舞的花瓣兒撿了個現成的名字:四簍,來吃飯!五歲哪,五歲的小孩也懂得委曲求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你不是母親羽翼下的公主了,記住,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他關押起來的一隻賴狗。——我在心裏和從前告別,順從地答應他,坐到他的對麵。他詫異於我的冷靜,爾後眼裏蕩起灩灩笑紋,走過來抱緊我的頭,嘴裏不停地說,乖孩子,好孩子,我不會虧待你的,你就是我的親女兒。

我的身子抖得很厲害,瞪大了雙眼,老爹放開我,回到他的桌位上,眼睛眯成一條縫瞅我。他平鋪開餐巾,端端正正放在膝上,讓我重複同樣的動作,我照著他的示範拿好刀叉,小心翼翼地進食。他點頭稱道,這才像個淑女。

吃完飯,洗漱完畢,老爹牽著我的手上到二樓,花花綠綠的布娃娃坐在椅上、茶幾上、床頭櫃上、枕頭套子裏……粉紅色的兒童小床上掛著白淨的紗罩,天花板上懸垂著一串串蝴蝶吊鈴,窗戶嚴嚴地關著,風擠不進來,吊鈴喑啞。他輪廓分明的瘦削麵龐顯得異常柔和俊美:四簍,我早就為你準備好了。

我的生活以及我的未來都被這個變態男子準備好了,我是他的寵物——哈巴狗,他讓我吃我就吃,他讓我睡我就睡,他從不打我,也許是潔癖的緣故,他不容許他精心培養出來的聖物身體表麵抑或心理有任何的瑕疵。他對我的失誤表現出空前的絕望(這種絕望大可不必,因為我常犯錯誤。),他在壓抑怒火的時候雙眸燒得通紅,額頭的青筋一上一下向外鼓動,不超出十秒鍾,一雙鐵鉗似的大手拎起我的後項,“咚咚咚”,然後“砰”一聲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這間暗室我相當熟悉,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還有空心棉被。接下來的半天或一夜,我暢睡無阻,黑暗引不起我的焦慮,無謂的恐懼隻能導致神經衰弱。他打開門,抱我出來的時候神色黯淡,仿佛是愧怍仿佛是自責,蒼蒼鬢角泄露了這個男子的脆弱。我對他了解頗微,多年後,他開始教我拉丁文,無意中提到他在鎮上中學教哲學。

而我已能熟極而流地背沙翁的十四行詩,站在鋼琴旁邊,靦腆而優雅的一個少女,精致得讓他眩暈,他不會碰我,因那潔癖。這時,我十八歲,他四十歲。依水而居的人家經常看見一對俊美的伴侶,手挽著手在楊柳青青的堤岸蹀躞,晚風輕輕,鳥語繞繞,人間似畫。他們豔羨這對情侶的同時,內心又充滿了無限的疑問,我的眼裏藏滿答案無人讀懂。是不是另有隱情?怎麼就沒想到逃離?

母親還在那牧場揚鞭馴馬。她找過我?當我死了?老爹在樹葉隙縫的陰影中佯裝打盹,這隻狐狸不用撓他的爪子也明白我在想些什麼,分岔路口的古柏是他每天散步的終結點,從這裏望得見我父母的粼粼瓦屋。折磨我吧!我要飛出這一馬平川,孑然一身,不要母親,不要父親,不要姊妹。

02

他的身體每況逾下,常麵壁而坐,以淚洗麵。那個世界詭異奇特,曾經孩童的他受過怎麼樣的折磨才會徹底摧毀對社會對人的托賴?我不要去思索,瘦瘠的人看著總是可憐兮兮,該是我去照顧他的時候了,二十年來,他給我食物,給我衣裳,授我知識,是狗也要偷來一口獻給垂死的主人。

他驚愕地抗拒我的善意,全身痙攣起來,左右躲避我遞在他唇邊的羹匙。老爹,為了我,你也要吃點。我央求他,苦苦央求他。隔了許久,聽見他的喃喃,哦!是啊,四簍,我還要供你讀完法學博士呢,我不能倒下,如果我去了,你哪來這筆費用?

這是什麼樣的邏輯和感情?我哽噎不語了。

夜裏我聽見哐當哐當的敲擊聲。天明後發現玻璃窗外的黃色木板卸走了,明明晃晃的朝旭直射到床頭,蝴蝶吊鈴發出清脆的一串“叮鈴鈴……”,徑直走出去,鐵門上沒上閂沒掛鎖,清晨和我撞了個滿懷,攜一籃的春光我回到屋裏。老爹偉岸的腰身倚在客廳的乳白石柱上,抿嘴微笑看著我,以異樣的目光看得我耳赤麵紅。

我接受的是英國皇家遠程教育,一對一導師輔導,費用昂貴。老爹花掉了他畢生的積蓄,我們不得不過起清貧的生活。他病後身體恢複得很好,比以前還胖了五公斤。我們的話題僅限於我的專業,很多時候,他像一個謙虛的學生反過來孜孜不倦地問我為什麼,問得我熬夜翻閱各門各派幾百卷厚的論文集。

大鐵門敞開著,從草原上吹來的暖風帶著一股妖氣吸引我赤足而去,似遠似近傳來母親的嗚嗚咽咽。——一夜又一夜,我跌入這個夢境,母親要死了麼?還不能瞑目?

老爹仰麵而臥,月光在他臉上鍍出一層銀。臥室門虛掩著,周遭寂寥無聲,如果他聽見了躲在門背後急促的呼吸聲,那他一定也能聽到爾後鐵門中縫環扣環的地方發出“吱呀”痛苦壓抑的呻吟,那麼他當是佇立在窗紗後……庭院深深,聽哪!那勾魂奪魄的鴉啼,就在不遠處,貼著月亮的樹梢上。

我借助星仔的光芒回到了母親的牧場。

晨曦落在眼睫毛上帶來一陣微痛和癢酥酥的感覺,拖及腳踝的棉布裙子有些潤濕,沾滿了草籽。我這才發現馬廄比我去時擴建了好幾倍,可容納百十來匹牲畜,有幾匹馬甸著圓滾滾的肚子在無聊地咀嚼麥秸,我知道這是快生育的母馬。我站起來拍拍裙子走出馬廄,仿佛從未離開過這裏,悠閑地圍著空曠的牧場漫步。紅褐色的馴馬場旁邊停著輛大卡車,中央有些跳欄,除此以外便是漆得深綠的齊腰木柵欄。像這樣的規模離母親的夢想差著十萬八千裏呢,我沉浸在歸來的幸福中,貪婪地吮吸晨光中肅穆清新的空氣,腦子裏漸漸升騰起莫名的哀傷和悵惘。

通往供佛敬神的香房是一條窄長的甬道,兩旁栽滿了月季,從我站的地方穿越後院大門可偷窺到裏麵的動靜。香房的木格子窗推開了,緊接著一個穿大紅燈籠褲,腳登趿拉板兒的女人挎著竹籃搖搖擺擺走了出來。她看上去很年輕,高挑而瘦削,長發蓬亂地散在腰後,麵容憔悴,眼睛微腫。我故意啃啃兩聲,她抬頭散漫地盯了我一眼說,這麼早就來提牛奶啊?還要等等才行呢。為了不嚇著她,我請求她帶我去見她的母親。她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指著身後道,喏,就在裏麵。踢踢嗒嗒走遠了。

顫微的“阿彌陀佛”仿佛凝滯了曆史的無限滄桑隨著禪香縈繞耳際,薄薄兩片嘴唇那麼虔誠地煽動,要念108遍呢。我坐在一個繡了蓮花的圓墊子上,昏昏忳忳地就要瞌睡。老婦人止了聲,拾起地上的拐杖,一手扶腰似要站起來,我趕緊上前攙住她的胳膊肘叫道:媽……她一個趔趄差點掙脫我的攙扶。屋頂漏下來一大束光線,粒粒塵埃像白色的蒲公英種子棲息在母親的發梢和睫毛上麵,她在光裏,我在暗處,大有一種浮生如夢之感,母親一掉淚,人就矮了半截,倒伏在我的胸前,遽然響起揪心裂肺的一聲喊:我的兒呀!

母親的身子佝僂著像一把斷了弦的彎弓,一瘸一跛牽動著麵部神經,臉上掉盡了肉,隻有兩個眼袋沉沉地掛在鼻梁兩側。我不清楚她得的是什麼怪症,竟然“造化”成這副模樣。她情緒緩和下來後調侃道她是被上帝狠狠咬了一口的蘋果,看起來上帝對她是太寵愛了。她竭力要讓我明白安時處順,命運這玩藝兒是天安排好了的,先前我的走失及未卜的生死折磨得她掉光了頭發,自病後她開始讀老莊參禪靜思才有所解脫。她避而不問這些年我在何處和什麼人共度,但舒莎的眼睛不依不饒地盯住我,狐疑而不懷好意:二姐,那些人?那人?對你好麼?

牧場交給舒莎在經管,雇了三個工人,但買馬、賣馬、配種、拉料事無巨細她皆躬親,忙完一天再晚她也會在大飯桌上一筆一筆地記帳並安排好次日的工作。有時,我被她粗大的嗓門懾住覺得她真是無理無禮。她對母親、父親大聲嗬斥也似習慣使然,有一次我看不過了憤慨道,爸爸媽媽到底怎麼著你了?他們即使犯下彌天大罪,也是你的父母,你不孝敬他們孝敬誰去?舒莎指指父親,再指指母親:愚孝!……我的二姐,我的女大博士,瞎哄哄啥呀?這些年來你不在家,我就不和你一般見識了,不知者不為過嘛。等舒倪放假回來,你慢慢問她吧。

父親全然變成了一個酒糟。舒莎心情好的時候從市場上捎回幾斤農民自釀的葡萄酒。遙遙地喚住我:二姐,你看好了。父親堆滿諂笑,接住酒瓶,搖頭晃腦,喋喋不休地道謝。舒莎屁股歪坐在廊簷下的大木樁上,扭過頭,放肆地一笑:舒常慶,你真是條老狗,搖尾乞憐的老狗。德性!滾!滾到屋後麵去喝!

齷齪!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拿起椅子上的書就要走。舒莎三步並作兩步竄到我的跟前:喲!讀林語堂的英譯本呢,想當初我還是他的崇拜者哦。那個老太婆不讓我輟學的話,不是說大話,現在我讀的中文書你不定懂呢。聽她信口開河,我沒那份耐心,急匆匆向草場上走。身後傳來篤篤的馬蹄聲,一陣黃沙卷到半空,抖落下舒莎惡狠狠的話:吃我的,喝我的,甭給我裝什麼君子。惹急了,我什麼都給你撩出來!

是夜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泥土和雜草的強烈腥味被雨避進來,室內流動著令人煩悶的氣息。過了十點樓梯口終於靜寂下來,窗戶一扇一扇關上了,燈擰熄了,漸漸的有了鼾聲。我摸出手電筒,披上雨衣,捏手捏腳推開大門,徑直奔向通往埃斯村莊的羊腸小道。

老爹的大院燈火通明,掛在外牆的兩隻狼頭睜著凶悍而憂鬱的眼睛,歪扯著脖子在做仰天哭嗷狀。這是當地藝人的天公之作,用其他動物的骷髏和毛發製成,百年之後仍然神色不改,忠誠地守衛著這座老宅子。這裏的人以狼為圖騰,很小的時候老爹就告訴我,我們是狼的後代。

他係著睡袍在書房裏來來回回地走動,胡子拉碴,頭發也長過了耳垂。他一看見我,攤開雙手怒吼道,你還來這裏幹嘛?回你的家去!我撲上前去,伏在他手臂裏,啜泣。他推開我,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別逼我!那語氣含著一觸即發的爆破力。我哆嗦不止,乞望著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