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落日殘年 2(1 / 2)

2

芬蘭的玫瑰花香,濃得化不開。醉鼻饜心。

頭上吊著汪洋恣縱的玫瑰芯燈,一明一暗,到了牆上就幻化出甫啟開闔的羽仙,憩在眼睫毛上。暗紅中泛出白光,那便是屋子中央的鵝卵石,困在鐵臂石足的怪物下,咻咻地冒出蒸汽。

她雙手交叉擱放在小腹,腿微微向上彎曲,腳踵戴著細細的銀鏈子,往下便是修長的玫瑰腳趾。

玫瑰,尤物。

即使在桑拿房,他也忘不了盤腿而坐。酷似參禪的高僧。

臨窗遠眺,少女鼓著腮幫。他哀求道:“櫻兒,你和我說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嚼奶糖。我畫不了啦!”少女氣惱地覷他,手掩住嘴,“好了,好了,再給你二十分鍾磨洋工。”靈感油然而生,撅嘴的少女捧了一窗的春景。這畫還珍藏在台灣藝術館裏,在無眠的暗夜,他能聽到畫中的人搖一路的風鈴,過海峽,越峻嶺,嘻嘻哈哈,向他招手,拂手……

江南的笑聲,婉婉好音。

“先生,煩勞你加瓢冷水,可以麼?”伊人微啟朱唇。

他定神回望左側上層的兩男,曖昧地麵麵相覷,喃喃私語,對伊人的話充耳不聞。加水需十二分的小心,木瓢貼著石頭,徐徐傾下才不會濺起水花。伊人的青絲懸垂在木板外,額頭閃燦著盈盈汗光,側身向他道謝,“Merci!”

她的卷不了舌的R音。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亞洲人無疑。軟溫溫的手,沒有骨頭似的搭在太陽穴。幾綹長發遮掩了大半張臉。“尤抱琵琶半遮麵”,他想起李商隱的詩。

兩男並排躺下。空氣裏回旋著老歌《Monamour》和粗重的喘息聲。他閉上了眼。

四十九條山洞,八十九座窄橋,迷你小火車逶迤而上。離開寶島之前,他決定攜上櫻兒到阿裏山走一遭。上山的頭天下午,繞過虯虯蟠蟠的原始林和躲藏其間的山魈,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姐妹潭。水清釀如醇,掬在掌心,淺嚐輒止,真怕一腔的穢氣玷汙了神靈。許個願吧!櫻兒低低地催促。

母親在浮圖下是否還在叨念巴山夜雨?高塔,馨鼓,陪著她也有五載了。她是累了,回不去了,四隻“小猴子”而今也都長成了“大猴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空襲、逃難、寄人籬下、遠渡重洋,生活在不穩定中忽閃即逝,小時候眼中的母親,黑髻長眉;長大後眼中的母親,沉默寡言,就像一頭老牛。在七十年代末期,當他偶然看到台灣的一個姓施的大師“舐犢情深”的油畫,那張畫以紅色的大地為背景,襯托出亞熱帶炎熱的氣候,一隻小牛犢鑽進母牛的肚子下去吸奶,母牛彎過頭貼在牠的身上,表現出無限的深情。母子倆幾乎占滿了整個畫麵,給人巨大的震撼效果。眾所周知,舐犢情深的意思是指老牛愛子,母牛在生育小牛時,不但流出大量的血,耗盡體能,而當小牛落地後還要親自舔去小犢的胎衣,以幫助牠即刻站立起來,這樣親密的動作,是別的動物沒有的。這畫勾起他對母親的綿綿哀思,當眾就流下了熱淚。

廢文去了美國,廢鵬去了新西蘭,廢霖走得最近,在新加坡。矮簷下的聚餐由葵花形變成了三角形。“王家老二在洛杉磯開畫展了,看到晚報了?真氣派。那小子不比你大幾歲,他穿開檔褲的時候,我還抱過他呢。”晚餐的話題最後總免不了落在王二身上。母親的眼裏藏著無限的恐懼,背著父親,他會把她厚繭的手揣在懷裏,“阿媽,我不會走的。我就在台灣陪著你們。以後政策變了,我還要帶你們回巴中老家拜祖祖。”盼著雞窩裏飛出金鳳凰的老爺子是萬萬聽不得這樣的話,母親每到此時,免不了偷覷一眼屋裏,幹澀的眼窩裏泛出點點亮光。

秋天的一個黃昏,街麵人稀了,上燈了,他問她最想吃什麼,母親喘喘的,斷斷續續的,還能說完一句話,“就……想……一……口……苞……穀……粑……粑……”他光著膀子,撒腿就往外跑,心裏卻說:“阿媽,等著,我馬上就回來。”父親囁嚅道:“到哪裏去弄這一口?”

他見一家,問一家;從淡水的東麵到西麵,從淡水的南麵到北麵;人都當他神經有病,找碴子的小混混?又或是他家的老人忽然思鄉了吧?想滿足他的願望,奈何“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霏霏細雨彌蒙了海堤、渡船、人家,嘉陵江的水隱隱衝撞耳膜,阿媽依然醒著,盼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