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1點30分,”廢名聽到門鈴,反射性地抬起頭看牆上的大擺鍾,“真準時,一分不差。”
“寒涵,快去開門,肯定是Jesia來了。”他脫下圍裙,趕緊從廚房走出來迎接客人。
睿智深邃的眼波,齊肩的銀絲,這,這不是廢名老師麼?寒涵的爸爸?這麼巧!天下有這麼巧的事?女孩的頭靠在寒涵的肩上,看著緩步而來的老男人,驚愕地張開嘴。
客廳籠罩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氛。兒子的臉越來越冷漠,安琪在哭?兩人談些什麼?他把色拉碟子放在桌上後,偷偷向紅色的沙發一瞥,安琪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傻傻地對他擠出一個微笑,這比苦瓜還難看的極不自然的麵部表情更加重了廢名的疑惑,他回到廚房,隱隱聽到喁喁私語,一瞬間,他對自己曾經產生過的覬覦之心羞愧難當,但他仍然禁不住好奇心的慫恿,把耳朵貼在牆壁上偷聽。
電視裏傳出小提琴曲《南方的玫瑰》,兩人停止了談話。
女孩站在落地窗前一動不動地望著被雪掩埋了大半的玫瑰枯枝,廢名示意兒子去餐桌,繞過日式茶幾,在女孩背後娓娓道;“那是株白玫瑰,夏天沿著籬笆攀沿到牆上,半堵牆都是花……吃飯了,安琪。”
女孩似乎陷在自己的思緒裏很深,夢醒似的收回散亂的眼光,回答道:“噢……”
吃完飯,三人默默收拾好餐桌。兒子靠在沙發一角,捧著本“新浪潮”電影雜誌,目不斜視。安琪說:“寒涵送我一下好嗎?就到停車場。”
兒子慢騰騰站起來,喏了一聲,披上大衣,很瀟灑地用指尖攏了攏頭發。一股無名之火油然而生,他真想抽兒子幾大耳光。風卷著雪花斜斜橫衝進室內,他顧不了那麼多了,敞著門,站到屋簷下。女孩和兒子一前一後向坡下走去,突然女孩開始小跑起來,兒子立在馬路中央雙手狠狠向背後一甩。
鄰居窗台上的星星和月亮的燈具一閃一閃,發出藍藍的光。還有那可愛的小天使舉著銀光棒在安了電池的托盤裏來回回地旋轉。石階下的青鬆掛滿了風鈴,隨著風和雪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多麼寒冷的聖誕節!那邊的門打開了,探出一顆頭,“聖誕快樂啊!”
“你也是,聖誕快樂!”他打了兩個哈哈,揉著凍僵了的手,等兒子回來。
“這過得什麼節?你到底怎麼了?讓人好掃興啊。”
“爸爸,我們明天談,好不好?”
“她第一次來我們家,你就讓人家哭著回去。”
“我去趟教堂。”
“你讓爸爸失望!”
“我捐了錢就回來。”
……
他關掉燈,頹然地躺在壁爐前的搖椅裏。羈旅異鄉的愁悶、老去的悵惘一古腦兒襲上心頭。紙袋裏是安琪送的禮物,他慢慢撕開一個口子,拉出來一條雪白的粗線圍巾,淚簌簌而下。
屋子裏又暗又冷。父親蓋著毛毯,頭斜垂在椅子外麵。“爸爸,你怎麼就這樣睡了呢?小心感冒。”
“不行!你要告訴我你和安琪發生了什麼事。”父親從搖椅裏一躍而起。
“非得今天說?”
“是!”
“我要去攻讀博士學位,讓她把孩子打掉。”
“孩子?……你讓她懷孕了?”
“不小心。她說結婚把孩子生下來,我能答應麼?我現在一無所有,事業都還沒起步,生兒子不是作孽?”
“閉嘴!你不養這個孩子,我來養!混帳東西!”
“爸爸,你怎麼罵人呢?”
“我不但罵你,還要打你。我就不信老子打兒子會遭天譴。我告訴你,你得對人家女孩子負責。明天去陪禮道歉,讓她保養好身子,不要三心二意。”
“我隔幾天去。帶她去荷蘭墮胎。”
“墮胎是犯罪!你敢!”
“這是我們的事,你管不著。”
……
兒子的門虛掩著,傳來輕微的電腦鍵盤敲擊聲,橘黃色的燈光把他的側影拉到牆上,眼睫毛看上去像一隻蛾子掉下來的絨翅,鼻峰冷峻地向上挺著。廢名在心裏長長歎了一聲,宛如站在罪惡的淵藪裏,對自己,對兒子充滿了鄙視。
電視上又在播放德國人錄製的“天安門”事件,緩緩而來的坦克,倒在地上視死如歸的青年學子,一撥又一撥的武警士兵喝醉了酒似的眼睛通紅,哭聲、喊叫聲……血流成河,火光通天……“這就是我的祖國!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大中華!啊!……啊!……罪孽呀!罪孽!”
他絕望地在電視機前踅來踅去,儼然一頭困獸,眼裏噙滿了淚水。
院子裏所有的灌木叢和果樹都掛上了雪衣。雪大片大片地,嚴嚴地已下了一個多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