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斷章(續)(1 / 2)

月光下的阿娘是那麼美麗,長發披散在背上,雙腿並攏靠在木盆的邊沿,手裏擰著衣服。父親覺得自己還在夢裏,便朝著窗外清亮而熾熱地叫,“阿娘!阿娘!”

“醒了哦?有麼事?”

“唱首歌給我聽嘛。”

“啥子歌?”

“月亮光光。”

奶奶唱道:

月亮月亮光光,

芝麻芝麻燒香,

燒死麻大姐,

氣死幺姑娘,

幺姑娘,

不要哭,

買個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喚,

買個燈盞,

燈盞漏油,

買個枕頭,

枕頭開花,

接個幹媽,

幹媽腳小,

一腳踩倒癩疙寶。

父親爬回床,咯咯地笑。突然,一陣呻喚代替了歌聲。“噢噢噢,天哪!噢噢噢……”奶奶捂住臉在地上亂滾,呻喚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雜亂。父親也跟著大喊大叫,“阿娘,我是不是做噩夢了啊?阿娘!阿娘!”

奶奶還在地上亂滾。父親奔出去,繞著奶奶跑,結結巴巴地說不完整話,“娘要仁兒,仁兒要娘。”

“痛啊!水!水!”奶奶摸摸索索,碰到木桶,連頭帶臉浸入水裏。

奶奶的頭發濕毿毿貼在臉上,左頰冒出大顆大顆水泡。父親全身發抖,上下齒碰得咯吱咯吱響。奶奶咆哮道,“滾回你的旮旯!”

父親斜著身子往牆角退,縮進一間小廂房,那裏有張帶皮的榆樹釘的小床,上麵鋪著稻草,床沿搭著麻布口袋。父親往裏推了推口袋,爬進去,合掌對著牆上的土地佬兒畫像叨咕,“地爺爺,保佑我的阿娘,地爺爺,保佑我的阿娘,地爺爺,保佑我的阿娘……”

天終於要大亮了,河麵煙霧騰騰,櫓槳拍水撩水的碎音時遠時近,有婦人蓬頭垢麵提著夜壺去碼頭衝刷。奶奶走得很急,父親小跑才能跟上。去嶽老爺家嗎?父親想,往前就一家獨院子,再往前路可就分岔了,一條進蒺藜壩,一條進省城,獨院兒裏住著嶽寶霖和他的瞎子老太婆,老倆口無兒無女,收了個傻裏巴嘰的徒弟,還養著條大黃狗。嶽寶霖有多老,父親哪裏曉得,但,他一定很老,頭發、胡子、眉毛都老白了,雪白。

嶽寶霖的小徒弟站在路中央喚黃狗,“狗兒!你給我回來,天不見亮,你癲狂個啥?”狗朝著奶奶他們來的方向吠,接著了奶奶,搖頭擺尾地邀功。小徒弟看清來人,伸長脖子往院內大喊,“師傅,不好了!是文先生!”

嶽寶霖青衫青褲正在假山下打太極,幾步兒噔噔,躍過門檻,“蔓卿,你這是——”

奶奶眼裏滾出兩行淚水。嶽寶霖向徒兒招手,“小林子陪文先生去書房,我去拿藥箱子,千萬別驚著師娘。”

書房中牆掛一橫幅,書著“高山流水”,無落章。奶奶顰眉凝望。

嶽寶霖一層一層揭開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