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雨天,我們正在上課。突然,兩個黑人警察和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那個男子有一雙非常大的眼睛,像古中國的瓷娃娃,披肩長發濃密而稍顯卷曲。他們站在講台旁逗留了一會兒,男子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發出異彩,他好像對警察說了什麼,衝到我麵前,動情地喊道,“妮妮,我總算找到你了!”
我眨巴著眼睛,疑惑地問道,“先生,你認錯人了吧?”
“不!我是劍,你想不起來了?”他居然伸出手撫摸我的臉頰、我的頭發,搞得我怪不好意思。從來沒有男孩子摸過我的手,自從我進了這家孤兒院,唯一見過的男人便是神甫,花白的胡須,說話時聲音沉悶而沙啞,像一口破鍾。
他哭了。我非常同情他,他一定費了很多周折才找到這家孤兒院,可惜我不是他要找的人。兩個黑人警察怒氣衝衝地架起他的臂膀,他的腳懸在空中,一次又一次回過頭來,向著我狂呼,“妮妮,妮妮,我是你的豆包哥哥啊!”
他和警察搏鬥著,雙腳亂蹬。我久久望著玻璃窗,直到雷斯夫人的教鞭落在我的背上……
我什麼時候進的這家孤兒院,我是誰,我來自哪裏……這些問題,我以前從未想過。她們都叫我苗苗,因為我長得矮而瘦,確實像顆豆苗。舍監不喜歡我,罵我懶惰拖遝。如果發現床前有鞋子未入櫃,那一定是我的,她必拾起一隻劈頭蓋臉打過來,“教不會的懶豬!不準睡,去刷馬桶。”
我係上木拖鞋,踏出門檻,吊兒郎當及其委屈。我不喜歡打扮,情願把頭發剪得短短的,露出好大一塊後腦勺,連給我們剪頭發的胖婦人都要欺負我。我的記性也不好,英語單詞記不住。每一次上英語課,有一半的時間我是站在牆角。但不知道為什麼學年考試我卻總是第一名。
那天晚上我刷完馬桶,倒床便睡,夢見兩個孩子在翠竹林裏,一個是我,一個是誰,夢裏還不清楚。小男孩在為小女孩做笛子,小女孩頭挨在他的肩上,很陶醉的樣子,“豆包哥哥,吹個小曲兒。”
我猛然從床上坐起來,哭得死去活來。
同寢室女孩罵道,“又發夢癲了,討厭!”
我一直哭,等到舍監把我提起來關進隔壁暗室,我才停止了嚎叫——這是她們給我的哭聲下的定義。我在黑暗裏靜靜地打坐,往事如電影畫麵一幅一幅閃過,豆包哥哥和我在土地廟裏躲雨,他對著土地老兒發誓,今生非我不娶。“娘子,你要等我功成名就,將來我用八人大轎迎娶你。”
我揪著黃黑的小麻花辮子,“官人,放心吧。妮妮非你不嫁。”
我和他拉了勾勾,誰毀約誰被村頭瞎子老爹的大狼狗吃掉。後來,我嗜酒如命的父親把我賣給了人販子,我試著逃出他們的魔爪,每次都被打得遍體麟傷,他們用煙頭燙我,用火鉗夾我的頭發,烤得頭發發出濃烈的焦臭味。最後一次逃跑中,我摔下了懸崖。以後的事便是這樣,我被人當狗一樣送進了這家英國人辦的女子孤兒院。
鐵門哐啷一聲拉開了,“臭丫頭,還不滾出來。”
我爬到門口,舍監張開她肥大的手把我拎起來,“看你這把軟骨頭,永遠不成器的東西。好好走路!去洗臉、刷牙、吃飯!”
我向後晃了晃,站穩腳跟,趁她不注意小跑起來。舍監在走廊盡頭罵罵喋喋,豁出去了!我才不怕她。我穿過一個大弄堂,跑向一棟小木樓。木樓的門虛掩著,我撐在門板上,大口大口喘氣,“神甫爺爺,神甫爺爺……”
神甫係著大花圍裙,手拿鍋瓢,鼻梁上的眼鏡低低掛著,兩眼從上麵露出來,皺著眉頭問,“丫頭,有什麼急事?誰生病了?”
我嘿嘿笑起來,“爺爺,你怎麼看上去像個大母雞,咯咯咯……”
老頭兒走過來,在我背上狠拍了幾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了說話還沒遮沒攔。”
我雙膝跪地,抱住他的腿哀求道,“爺爺,現在就隻有你能幫我了。你一定,一定要幫我這次啊!昨天來學校找我的年輕人是我私定終身的情人,我現在恢複記憶了。找不到他,我就自殺。”
孤兒院院長從眼睛裏擠出幾滴淚,算是我們十五年的交情。我其實在心裏竊笑,她哭的時候,兩片厚厚的嘴唇上下顫抖,臉上的肥肉也隨著晃悠不停,淚水濡*濕了睫毛,黑黑的眼影夾著淚水一條線滾下來,很像鬧劇裏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