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三月驚蟄這一天, 酈雲市總要下雨。淅瀝瀝的雨聲混合著南方小城特有的濕潤空氣裹上身體, 這一種滋味, 直至離開家鄉多年, 林驚蟄仍無法忘記。
他患有失眠症, 自二十九歲父親逝世那天起就再不曾睡好, 因此早晨四點被雨聲喚醒後, 就呆坐在家門口遙望被朦朧雨霧遮擋住的酈雲山。1990年的酈雲山,還未被發現深埋在泥土下的礦產資源,因此巍峨壯美, 與林驚蟄印象中滿目瘡痍的模樣大不相同。
家門口卻一塌糊塗,被風吹歪的擺著“奠”字的白花圈,隨意擱在牆角濺到泥點的嗩呐, 打濕後癱軟肥厚的紅爆竹皮……
他轉回頭, 目光落在孤零零停在客廳裏的杉木棺材上,刷過熟桐油的生木紅亮油滑, 價格不菲, 是酈雲市富人最愛的材料。
裏頭躺著的, 是林驚蟄二十多年前分明早已含淚送走的外公江計頻。
掛壁繪了奔馬的日曆上, 白紙黑字印著“1990年3月6日”。林驚蟄沉浸在夢境般的恍惚中, 卻仍知道, 再過四天,這個自己懷念了半生的老人就會被敲鑼打鼓地葬進酈雲市的公墓裏。而他的墓碑,將會伴隨江家越來越輝煌的發展, 成為酈雲市政委每年清明時都要例行祭拜的聖地。
林驚蟄隻記得自己拎著一壺酒在外公墓前自斟自飲。那天他剛從國外進修完畢, 回到燕市就馬不停蹄地乘機趕往酈雲,一連四十多個小時不曾睡眠,精神高度疲憊,又驚聞老朋友高勝被執行槍決的噩耗,心力交瘁,落淚不止,哭完一場後,就倚著墓碑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他已經回到二十五年前,自己十八歲生日的這一天。
“驚蟄!”規律的落雨聲被鏈條碾動的窣響打破,一輛半舊的自行車駛入視野,停在林驚蟄麵前。車主人一條長腿撐在地上,一手撐傘,爽朗出聲:“我就猜你還沒出門呐,上來,我載你上學校去!”
十八歲的高勝剃著短寸,穿一身破舊卻幹淨的大號校服,裏頭手織的高領毛衣露出頭來,洗出了球,比起後來加入“幫派”越來越昂貴的深色西服樸素太多。但這張沒心沒肺的笑臉,林驚蟄卻已經十幾年不曾見過。
他半晌沒能出聲,高勝見他麵色蒼白,神情恍惚,卻隻當他是因為外公去世悲傷過度,也不敢瞎勸,隻拍拍自己那輛28加重,若無其事道:“快點兒啊,麻溜的,別一會兒自習再遲到了!”
林驚蟄反應了幾秒,遲緩地站起身來:“你等我一會兒。”
他轉身回到屋裏,卻不去拎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書包,而是走到棺材跟前,俯身看向裏頭清瘦矮小,閉目安詳的老人。
這是林驚蟄漫長的一生中,最為眷戀,也是唯一信賴的家人。
“外公。”為什麼不再讓我早回來幾天呢?哪怕再聽一次那道威嚴慈愛的聲音也好。林驚蟄伸手為老人打理了一下略微有些淩亂的頭發,視線劃過自己年輕緊致,纖細修長的五指,遲滯片刻,緊捏著棺壁的右手終於鬆開,咽下哽咽,含淚露出個懷念的微笑來:“我去上學了。”
1990年的酈雲市,城建沒有那麼科學,離開了江家那片“富人區”,路麵就開始變得坑窪。林驚蟄坐在後座上,替高勝撐著傘,時不時顛簸一下,感受著屁股下這輛快要報廢的老式自行車硌人的座位,耳朵裏鑽進尚年輕的老友喋喋不休的說話聲:“今天出成績,完蛋,你一模肯定考砸了。班主任最近看我們不順眼,這次估計得寫檢討,你得在我媽麵前幫我求情……”
經濟已經進入發展的年代,位處群南省的酈雲市雖然隻是小城,卻也湧現出了一批“先富起來的人”。不大寬敞的馬路上時而有車駛過,大多是方頭正臉的桑塔納。被前方呼嘯而來的的塵土和尾氣撲了幾臉,林驚蟄從那種仿佛被泡沫包裹住的不真實感中蘇醒過來,被身邊這個完全真實的高三男孩鮮活的抱怨聲勾起回憶,不禁苦笑。
檢討?哪有那麼簡單。
1990年,是林驚蟄一生最大的轉折點。這一年他即將高中畢業,迎來新的起點,然而外公去世之後,接踵而至的變故卻打亂了一切。
倘若他所有的回憶都是上輩子真實有過的經曆,那麼在今天到達學校後的第一堂課上,班主任李玉蓉將會宣布將一班一模考試成績不大樂觀的幾個學生轉進五班的消息。很不巧,林驚蟄自己和高勝,以及他們另一個朋友周海棠都位列其中。
高勝和周海棠的成績本就不好,一直以來都是班主任李玉蓉的眼中釘肉中刺,林驚蟄原本的成績卻很不錯,隻是最近被外公病重接連去世的現實打擊得精神恍惚,才無心學習。壞就壞在高三複習壓力大,課業緊張,林驚蟄雖隻是小半個月心不在焉,成績下滑卻就已經十分明顯。從全校前十,直接跌落出一班的前三十位,高考成績關係到酈雲市教育局即將到來的教師評比,以前礙於高勝的母親同樣是一中的老師,李玉蓉隱忍不發,現如今利益當前,她再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