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撒進群南老城區。
這是一處總體居住條件稱不上優越的回遷房, 蓋在千禧年初, 沒趕上拆遷的好時候, 福利並不如當下那麼周到。諸多人應當還在夢鄉的時間, 樓下已經響起不間斷的車笛和狗叫, 電動車或摩托被非正常觸碰後警報響徹天際, 高層被中斷睡眠的住戶氣憤地拉開窗戶和樓下遛狗的人爭吵。
“CNM!狗懂什麼?你一個大男人還跟狗計較!”
“CNM!狗不懂事, 你這個當主人的也是畜生嗎!”
雙方要你來我往罵起街來,經久不歇。一切的一切,全無遺漏地鑽進隔音設備形同虛設的樓房。
江曉雲麵色陰沉地將口中的牙膏泡沫吐進洗臉槽:“吵吵吵吵吵, 一群短命鬼!”
八月份的群南氣候潮濕悶熱,陰暗狹窄的洗手間逼仄得人透不過氣來,縱然萬分厭煩外頭的聲音, 她仍不得不打開衛生間的窗子, 市井的氣息不要命地從縫隙擠進屋子。
蓬頭垢麵的丈夫穿著個大褲衩猥瑣地等在衛生間門口,昏昏欲睡地撓著大腿問:“好了沒?我想衝個涼。”
“衝衝衝衝衝!”江曉雲一看對方裸腆在那兒的有礙觀瞻的大肚皮和沒精打采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 她發泄似的將刷牙杯哐當一聲砸在洗漱架上, 罵罵咧咧地擠開對方出門, “衝死你算了!”
這一大早的又在生什麼閑氣?
劉德回頭瞥了妻子寫滿怒氣的背影, 沒幾秒便不當回事地轉開了, 反正從酈雲到群南那麼多年對方一直這樣, 對生活充滿了不滿,氣了那麼多年,哪天她心情舒暢才叫他覺得奇怪呢。
回遷房的戶型結構不太科學, 衛生間出去就是廚房, 出去時走得太快,被廚房支開沒收起來的小餐桌絆了一跤,江曉雲莫名其妙的脾氣再度燃爆,怒罵聲幾乎要掀開屋頂。
“房子小得放個屁都砸到腳後跟……”
罵著罵著重點轉移到對丈夫能力的不滿上,劉德叼著牙刷順手抬胳膊撥了一下門,將對方尖銳的聲音關在了門外。
其實他挺搞不懂江曉雲的,生了那麼多年氣,自己一家現在不還是住在這個七十平方的小房子裏麼?更何況他也不覺得自己一家現在的房子有什麼不好,雖然隻有七十平,雖然朝向和格局都不怎麼好,雖然比不上他們當初在酈雲賣掉的那處別墅,可好歹他們在群南也有個安身立命的歸處。
多少人在群南還得租房子住呢,不也和和美美的?家這個詞,最重要的不應該是家人嘛。
江曉雲罵完了不識相竟敢擋住自己去路的餐桌,順便踢了一腳,可原本就不怎麼結實的桌子被踢得搖搖晃晃後她又忍不住心疼,反倒越發生氣了。
出了廚房,一眼望去,她又看到翹著腳窩在沙發裏玩手機的江潤。
江潤手上拿的是最新款的hero手機,奧運主題紀念款,開幕式前一周世界範圍內發售,購機用戶哄搶的狀態一度成為當時社會新聞熱議的話題。
不過hero手機雖然價格較高,用戶體驗卻是無可爭議的好,最領先的電子科技水平暫且不說,那頗具備美感的流暢機型拿在手中就是相當舒暢的一種體驗。江潤一向愛趕潮流,手機發售當天便在群南市的營業廳排隊一晚上搶到了第一批,刷的還是家裏補貼他生活的信用卡,銀行信息發來的數字讓江曉雲直到現在仍記得當時眼前一黑的滋味。
手機清晰的揚聲器流淌出遊戲運行的音效聲,江曉雲一聽就知道他又在打那個什麼《江湖傳奇II》。江潤從前幾年工作學習不順心起就開始沉迷網遊,玩了幾年之後便固定了現在的這個遊戲,據說是一個叫非凡還是什麼的大網絡公司引進的,內容非常新奇豐富,因此在網民群體中一炮而紅,熱度斐然。這遊戲玩起來很麻煩,大概是為了防止玩家上癮,還搞了個什麼防沉迷係統,要求玩家輸入身份證號,除了以此為職業的玩家之外,普通賬號一天最多隻能玩兒八個小時,未成年人則縮短到四個。
可即便如此,仍阻擋不住江潤自我頹廢的腳步。不能玩遊戲的時候,他寧願睡懶覺,刷論壇,哪怕躺在陽台上發呆吹風,都不肯出去活動活動,奮鬥一下事業。
“玩玩玩玩玩。”江曉雲心疼兒子的鬱鬱不得誌,但每到這時都不免氣得火冒三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喝喝玩遊戲,工作不找,連家裏的地都不幫忙拖一下,跟你爸一樣廢物,怪不得XXX要和你分手,就你這個樣子,哪個女孩子能看得上?”
她一向諸多抱怨,話還難聽,江潤早已經被罵得水火不侵了,充耳不聞地翻了個身繼續玩。
逼仄的房子,破舊的家具,狹窄的門窗,吵鬧的鄰居,又醜又肥的丈夫,還有一個平凡到毫無閃光點的,一點兒也看不出進取心的,三十多歲還需要家裏父母補貼的兒子。
江曉雲在原地站了半天沒得到回應,宛若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憤憤回房換衣服,打開衣櫃後,卻找不到一件能穿的。
櫃子裏的護膚品也隻剩下一個底,她往外倒了半天,手心也沒接到什麼東西,江曉雲看著自己粗糙的手心,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不是今天回家時得順便買一套,而是再買一套護膚品又要花多少錢。
意識到自己的思路,她一時怔住,而後緩緩放下瓶子,望著鏡子裏自己的麵孔。
這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比大多數同齡人看著還要老上許多,眼睛裏沒有一點精氣神,生活的辛苦清晰地生長在每一根褶皺裏。
這是無可避免的,她每天早起要做一家人的飯菜,和丈夫搶洗手間,淌著髒水大老遠騎車到最便宜的菜市場買菜,完事後還得跟丈夫一起去工地監工,周而複始。
夫婦倆現在共同經營一個承接零星項目的工程隊,隊裏統共才組織了七八個能幹活的工人,偶爾接點活幹,賺的不多,兒子花錢又大手大腳,隻能說勉強足夠生活。工程隊很辛苦,忙起來的時候日夜都沒得休息,可這已經是他們十幾年間幾次創業失敗後唯一順利的事業了。江曉雲每每疲憊時,絕望時,如同當下這樣感覺生活沒一點盼頭時,總是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麼就一路低走,落入了這般田地,同時克製不住地去回憶自己放肆而瀟灑的曾經。
父親去世之前,她從來沒缺少過花用,在那樣物資匱乏的年代,她在一眾充滿羨慕的目光中如同公主那樣長大。車子、房子、漂亮的裙子、厚厚的零花。入贅的丈夫雖然懦弱些,但罵不還口,對她千依百順。幼小的孩子雖然性格有些驕縱,但以她的能力,本就可以供應起最好的生活。三十歲之前的江曉雲從不知道“畏縮”這兩個字怎麼寫,除了從小就不好對付的姐姐之外,她想要的東西,不論在誰的手中她都可以得到。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者是父親去世那時,一切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仿佛命運在岔道口與她開玩笑似的轉了個彎,等到回頭,往事已不可追憶。
九十年代燕市那場浩大的緝私行動之後,群南不怎麼幹淨的企業直接倒了十之八·九。江曉雲和弟弟沒能守住父親留下的公司,房子車子賣得幹幹淨淨,最後扯著皮瓜分掉了那點剩餘的產業。
酈雲經濟落後,不是一個有發展的城市,恰好江潤考上大學,一家人索性就陪著孩子一起搬遷到了省城。大學四年,江曉雲夫婦再囊中羞澀也不曾短缺過兒子的生活費,但這樣的付出,並不能使江潤變得更出息一點。
江潤學校一般,調劑到的專業也一般,大學四年完全是混過去的,考勤率極低,去圖書館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畢業後找不到什麼很有發展前途的工作,他便隨便進了一家小公司,認識了幾個小公司裏的同事,沒多久突然嚷嚷著要一起創業。
兒子有上進心,江曉雲當然舉雙手讚成,拿出了家裏所有的積蓄以示支持。
但打擊走私事件之後,群南那幾年的經濟狀況一直處於低迷狀態,一群年輕人的初次創業哪有那麼一帆風順的?他們順理成章失敗了,還因為不成熟的利益分配,鬧到老死不相往來。
那幾個同事家裏大多有些家底,創業失敗後修養一段時間,聽說前段時間有兩個重整旗鼓再出江湖,已經弄出了一點小名堂。
江家卻徹底被那筆虧空打擊得一蹶不振,直到近幾年小工程隊經營起來,窘境才略微得以緩解。
江潤隨便找了個什麼公司上班,時代開始發展,人均工資略比以前高一些,但他從一千多漲到兩千多,還是不夠自己用。
談了幾個女朋友,最後以分手告終,換了兩家小公司,職位仍舊沒有前途。江曉雲之前提議過是否考個公務員或者事業單位什麼的,但好幾年低迷的生活似乎已經消磨掉了江潤奮鬥的意誌——他連書都看不進去。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一轉眼便平平淡淡十多年,江潤將近四十,仍孑然一身。
他當然是渴望能娶老婆生孩子的,這麼多年各種相親介紹從來沒停下過,隻是江曉雲和他的眼光都高——女孩太胖不行,太瘦不行,太高不行,太矮不行,長發飄飄,城市戶口,有正當工作,長得最好漂亮。皮膚一定要白皙,性格得溫柔一點,做家務手腳麻利,最好家裏能有點錢,提供婚房婚車。
這要求幾乎是天方夜譚,可江曉雲有一番自己的道理——別看他們現在困難,九十年代時也風光過的,在酈雲無人不知,並不是什麼草根階層,而是落魄貴族!
介紹人和來相親的姑娘:“……”
總之就這麼單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