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次沒有結果的見麵,江潤回家後也提不起玩遊戲的興趣。他情不自禁掏出手機來搜索那些消息,而後被眼前所見的一切打擊得毫無鬥誌。
多麼童話啊,王子和公主的婚禮。
他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林驚蟄撲麵而來的風光,香車豪宅揮金如土,兩個世界的差距前所未有的鮮明。江潤不想去回憶自己小時候在對方麵前耀武揚威得意洋洋的嘴臉,那總是讓他感到無盡的羞恥。可對方的存在卻永遠揮之不去,就連前段時間酈雲一中的90屆畢業生同學會,話題都都從頭到尾圍繞與此。
出於安全原因林驚蟄沒到場,但鄧麥帶著他的心意回來了,直接私人撥款給學校建了一幢樓,還齊聚了五班的同學,邀約眾人去燕市玩耍。
出了那麼一個有能耐的知名校友,一中校領導的尾巴都差點翹到天上。現在連官網的信息欄都掛滿了對方的宣傳,即將開建的教學樓更是直接以對方的名字命名,生怕馬屁拍得不夠響。
原本的尖子生一班的風頭被五班搶得幹幹淨淨,偏偏所有人還都將此當做了理所當然。跟隨林驚蟄離開酈雲如今也成為人生贏家的鄧麥收獲了無數豔羨的目光,一班生一邊感歎他被林驚蟄看重的好運,一邊話裏話外恨死了從前的班主任李玉蓉。在他們看來,要不是當初李玉蓉沒事找事給林驚蟄換班,說不準現在代替鄧麥雞犬升天的,就是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了。
所有人選擇性遺忘了自己當初送別林驚蟄時的沉默不語,將深埋在記憶裏十幾年前偶爾複習時跟林驚蟄進行的一句簡短的對話都挖掘了出來,以此佐證他們當初關係不錯。在這樣熱潮裏,江潤理所當然淪為了笑柄,他混得甚至還不如自己班裏大多數同學,在關係上,卻是林驚蟄正兒八經的表親。
不過這對表親之間過往的恩怨同樣人盡皆知就是了,江潤當初拉幫結派排擠林驚蟄的手段現在看來也幼稚得無法形容,當初的贏家在十幾年後輸了個徹頭徹尾,人生無常這個詞語恐怕再沒有更加合適的事例來詮釋了。
江潤在無數裝模作樣的惋惜和關懷聲中落荒而逃,直到如今仍無法從那種強烈的失落感裏走出。
得知兒子這次相親又沒成功,怒氣衝衝的江曉雲回家後做飯的動靜奇大無比,砸鍋摔碗地指桑罵槐。
江潤和父親並排坐著,聽著電視機裏新聞放到一半突然插播的有關前些天那場婚禮的內容,父子倆雙雙無言。
好半晌之後,劉德歎息出聲。
“也不知道你大姨現在怎麼樣——”
遙遠的另一個國家,雪花紛紛揚揚。
一輛小型代步車從積雪中開過,停在超市大賣場的停車場。駕駛座上下來一個瘦削的女人,年紀不輕,穿衣風格有些落伍,粗糙的手從後備箱取出大大的購物袋背在肩膀上,頂著風雪鑽進這處她開了快一個小時的車才趕到的,非常偏遠但是東西比一般超市便宜得多的亞裔超市裏。
“牛肉、西藍花、番茄、小麥粉……”
她舉著一張寫滿了英文的紙慢吞吞念著,對著標價牌仔細確認,好半天後才購買齊自己來前準備的東西,推了整整一車。
哦!牛奶在減價!
遠處冰櫃擁擠的主婦群體讓她雙眼當即一亮,瘦削的身軀也不知道哪來的力量,硬是擠進了一群戰鬥力超凡的黑人大媽中,搶到了兩瓶一加侖1.5美金的純牛奶。
她手勁大得驚人,這恐怕要感謝剛來時為站穩腳跟鍛煉出的能力。那時她被安置在紡織廠裏天天沒日沒夜地幹活,什麼沉重的東西都要靠人體來搬運,原本不沾陽春水的十根青蔥般的手指早早被折磨得變了形,不過這也使得她的身體比起過去強壯了許多,通常不大生病。
買完了牛奶,她準備去結賬,在書籍櫃台附近猶豫了一會兒,拿起一本童話書翻看價格。
十美金。
很貴。
她掏出自己的錢包打開,數了數裏頭家人給她隨身攜帶的買菜和加油的之外的錢,好半天之後,還是咬咬牙將這本書放進了購物車裏。
外頭的天已經黑了,雪迅速積起,超市門口前一個離開的高壯的黑人大媽大驚小怪地咒罵著惡劣的天氣,她身邊大約是她兒子的年輕男孩撐開雨傘,一邊安撫,一邊從媽媽手中接過了沉重的袋子。
江恰恰望著那兩道身影在燈光裏漸行漸遠,發了一會呆,才回神朝車子走去。滿滿當當的購物袋比沙袋還重,扛得她肩膀不住下沉,她咬著牙在心中數數支撐,終於沒在打開後備箱之前摔倒。
上車後她打開保溫杯喝了口熱水,手腳才終於暖和了一些。這鬼地方的居民習慣喝冰涼的自來水,超市的熱咖啡則足足兩美金才能買到一杯。江恰恰體溫比較低,這似乎是娘胎裏遺傳到的毛病。在國內時隨時隨地有熱水喝還沒覺得怎麼不方便,出來後凍了幾個冬天就學乖了。
窗外的雪越飄越大,紛紛揚揚,路上已經有商家和居民開始朝店鋪和屋子懸掛聖誕彩圈。離開較為熱鬧的一塊街區後,四周突然安靜起來,除了迎麵偶爾駛來的車流,外麵幾乎看不到走動的身影。這裏看上去比酈雲還要落後靜謐。
貧民窟的治安比起城區要混亂許多,最近還經常發生醉酒的流浪漢拿石頭砸路過車玻璃的事件,江恰恰暗自提起了兩分小心,一路警惕四顧,好在終於平安無事地開到了家裏。
提著沉重的袋子剛打開房門,便有狗叫伴隨著暖氣的熱浪撲麵而來,她趕忙將大門掩好,放下袋子的同時摸摸朝自己跑來的大狗的腦袋。
“麥克,不許叫!”正在做飯的女主人聽到動靜,出來後見到她立刻露出了一抹笑容,“恰,回來了,路上怎麼樣?”
“還好,就是外麵太冷了,這場雪估計會下上個好幾天。”江恰恰將搶到的打折牛奶放進冰箱保險櫃裏,打量了一下窗外紛紛揚揚的景致,卻沒有欣賞的心情,“這場雪之後,西藍花估計又要漲價了。”
女主人拍拍她的肩膀充作安慰:“以後別跑那麼遠去買菜了,你身體本來就不好,更何況萬一被人發現……”
她話未說完,兩個人卻都知道後頭的內容是什麼,一時氣氛沉寂下來,無人作聲。
直至一聲嬌甜的聲音從廚房外傳來:“媽咪!奶奶!”
一個大約隻有十歲的黃皮膚的小女孩蝴蝶似的飛撲過來。
江恰恰看到她的瞬間,蒼老的麵孔上便浮現出了濃濃的寵溺,蹲下張開雙臂抱住這個女孩使勁兒親了親,她掏出揣在懷裏的那本昂貴的故事書,在對方的眼前擺了擺:“當當,這是什麼?!”
女孩兒驚喜的尖叫聲中,女主人朝她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恰,你又在用自己的錢給安娜買東西了。”
江恰恰摸著女孩毛茸茸的腦袋,臉上縱橫的皺紋中逐漸流淌出了深深的無奈:“我得了這個病,也不知道有幾年可活了,到這把年紀,身邊也沒有一個親人……安娜從小被我帶大,她就是我的親孫女,我不給她花錢,還能給誰花呢?”
女主人眼底深處流露出了深深的同情,為這個在家中照顧了自己將近十年的,早已垂暮的老人。
她初識對方時,也在一個冬天,地點是另一座城市的唐人街,對方被熱油燙傷,偷偷從後廚出來尋找藥品。
那時她剛剛和男友分手,懷著身孕坐在雪地裏哭泣,對方小心翼翼地遞過來一個保溫杯,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詢問她是否需要熱水。
她不需要熱水,但需要工作,和一個工作之餘可以為她照顧家庭的人。隻不過這個國家的人工著實太貴,憑她的能力,根本無法支付雇傭正規保姆的錢。
不過江恰恰卻迫不及待地跟她走了,說隻要不再日複一日幹那些重活,哪怕隻給她一口飯吃都好。
她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來曆,隻知道對方似乎是國內沿海偷渡過來的,被蛇頭騙到了一家地下工廠幹活。因為在國內欠了很多錢,對方被騙也不敢找大使館求助,能有一個離開的機會,迫不及就抓住了。
貧民區這邊正常情況下沒有警察上門盤查,她為對方從黑市搞到一個假ID,每個月五百美金的工資,對周圍的鄰居謊稱這是從國內接來照顧自己和孩子的母親,就這麼平安無事地生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