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到中年,茶餘酒後,愛給人講故事。有些事娓娓道來,總有人說我吹牛。其實,為長者諱,為尊者諱,以及一些打死也不能說的事情,我還沒有告訴你。
我騎過最劣的馬,殺過狡猾的狼。曾寫過很激揚的文字,也愛過最美麗的姑娘。盡管半生潦倒,我卻認為那是命運的安排。仿佛受了詛咒的人生並未摧毀我,因為我還活著。
回憶是一件亦真亦幻的苦惱事。不幸的往事,總想輕描淡寫的略過,如同微風拂過湖麵,隻有想看的人才會注意到無盡的漣漪。
否則不小心揭開舊日的痂結,會看到痛入骨髓的血痕。幸福的往事,則需要反複咀嚼。如果不夠甜,那就多撒些蜜糖吧!
風從記憶中的高原掠過,帶走了前世今生的消息。我早已不記得來時的路,夢遊般迷離的魂靈,隻看到月寒日暖,煎熬著今日的
歲月。有時候,似曾相識的心跳,就像猛然間闖入心房的青鳥,鳴叫了三兩聲,卻不肯給我更多的提示,也從不多做停留。
我竟然在萬丈紅塵裏迷了路。俗世的雪雨風霜,蒙蔽了我的心靈
,看不夠的殘山剩水,理不清的雪月風花。隻是,在這笑靨和繁華背後,曾經高潔飛舞的靈魂,早已經淚落如雨。
我把我經過的、見過的講給你聽-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四十多年的故事裏百味雜陳,隻看你怎麼品味。
時光轉瞬即逝,再回首,蒼顏白發;猛回頭,地老天荒。
第一章
“二扁頭,二扁頭,”胡衛東知道邱大爺討厭自己,不敢進院,隻站在石頭牆外喊,“出來玩兒啊!”
隻聽到一陣踢踏聲響,二扁頭從門裏跑出來,手裏拿著一塊肉,
一邊跑一邊還不忘咬一口。
“你他娘的不吃飯了!”邱建國在屋裏怒吼,“吃完再出去玩兒!”
二扁頭回身揚了揚手裏的那塊肉,意思是不用你管,我有吃的。
然後跑到胡衛東身邊。
二扁頭的頭形和他爸一樣,前額碩大,後腦勺卻是平平的。從某個角度看上去,腦袋還真是扁的。
“你吃不吃?”二扁頭把手裏的肉遞向胡衛東。
“啥肉?”“馬肉。”
“咱們軍馬場人不吃馬肉。”胡衛東一本正經地說,“你也別吃。”
“好咧。”二扁頭手一揚,那塊馬肉被扔出了很遠。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對於胡醫生來說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個大人物的飛機從天上摔了下來,在中國引起了非常大的震動,同一天的黃昏,他的第一個孩子誕生了。當時軍馬場小麥基地的秋收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中,伴隨著胡衛東響亮的哭聲,一隻被收割機驚擾了的野雞慌不擇路,一頭碰死在門外的電線杆上。被胡醫生直接撿回去燉了白花臉蘑菇。
胡衛東轉眼五歲了,長得越來越好看--如果不是那麼黑的話。所有
見到他的人都會先誇他好看、漂亮,最後再補充一句:“這孩子咋
長得這麼黑呀!你是非洲的蒙古族吧?”
大人們閑聊時,有時候也會看著胡衛東議論一番:“你瞧,像不像?”“那眉毛,多像!”“就是那天出生的。”“眉毛一模一樣。”
隨後大家發出會心的笑聲。
胡衛東從小說漢話。爺爺奶奶同他用蒙語交談,他能聽懂,但不會說連貫成句的蒙語,隻能說一些單個的詞彙。不過,僅限於蒙語的口語,收音機上的蒙語節目基本一句不懂。就連最有意思的“
烏力格爾”,也隻是說的時候能懂,一唱起來就聽不懂了。
胡衛東說漢語,爺爺奶奶能聽懂。爺爺奶奶漢話說的也不錯,爺爺蒙漢兼通
,會漢文,會蒙文,能說能寫。奶奶會說漢話,不會寫。爸爸是
老師範學校出身,就是那種管吃管住不用花一分錢的供給製師範學校,馬上就要畢業了,結果學校下馬,解散了。沒有出路的胡醫生一怒之下投筆從戎,成為部隊裏緊缺的文化人。在醫科大學進修之後當了一名軍醫。漢文呱呱叫,蒙語會說不會寫。
軍馬場蒙漢雜處,這種情況很普遍。而且人員籍貫眾多,有河南的,河北的,吉林的,甚至還有北京、上海、湖南、四川的。所以軍馬場的孩子說起話來很多都南腔北調,簡直又成一種方言。
兩個孩子來到了修配廠,齊東強和王三蛋早已等候許久。說來也巧,這四個孩子都是五歲,向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是一個臭味相投的小團體,外人很難融進去。王三蛋的爸爸是二扁頭的爸爸的師傅,王三蛋和二扁頭順理成章成為了好朋友,他倆都很喜歡跟齊東強一起玩兒,唯一例外的是比他們大五歲的金貴,因為金貴既講義氣又能打架,必要時偷東西也很厲害-他們太需要一個打手了!不然沒辦法和後山的錢老五一夥爭奪最好的那個沙坑。偏巧金貴是胡衛東的鄰居,從胡衛東自己會撒尿開始,就天天能看見金貴。場部和九連加起來四百多戶,每家平均連大帶小至少三個孩子。一千多個孩子裏十歲以下的差不多有二三百,這說明幾個小家夥有緣呐!四個孩子齊心合力打開了修配廠閑置車庫的大門,裏麵堆滿了軍馬場廢棄的各種輪胎,最多的是馬車的,還有嘎斯車的,烏拉爾車的,“白鼻梁吉爾131”的,55馬力和28馬力拖拉機
的,最小的輪胎是吉普車的。幾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灰頭土臉才清出了一塊場地。然後來到修配廠的大門口,向東望去。
“來了,金貴來了!”王三蛋興奮的大叫起來,隻看到金貴牽著學校菜園的老黃牛,緊挨著修配廠的大牆趾高氣揚地走來。
等候的孩子們發自真心地歡呼起來。
“金貴,你太了不起了!”王三蛋繞著金貴跑了一圈,欽佩不已。三蛋長得又黑又壯,濃眉大眼,還有幾道與生俱來顯得未老先衰的抬頭紋。通常胡衛東和齊東強兩個人摔跤都摔不過他,不過在人高馬大的金貴麵前,卻是名副其實的小屁孩。
“整個學校都沒人,街上也沒人。都集合去南山靶場喊口號了。好像又是打倒什麼什麼吧。”金貴不得要領的說了幾句,一九七六年大人們的日子不太好過,前一陣子動不動就連哭帶嚎,或者交頭接耳,弄得金貴莫名其妙。他是軍馬場子弟學校的資深小學生,總留級,都已經十二歲了,還在上二年級,長得比班主任周蘭花還高。是學校操場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他和學校菜園的老楊頭關係不錯,但還沒好到能把牛借給他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