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微笑使我年輕(1 / 1)

當舊的一年老去、新的一年趕來的時候,我的心中總有願望。我盼望自己事事如意,也盼望給所敬重的長者、親朋以誠實的祝福。我常想,年關是不該缺少這誠實的祝福的,平日我們都極少通信,極少謀麵。這時寄上一紙賀卡,幾句短話,就什麼都有了。縱然在新的一年我們仍舊很少通信,很少謀麵,但我們卻有年初的祝福相伴。於是我明白了年關是什麼日子,年關是親朋互相祝福的日子。

我曾經在一篇關於選擇賀卡的文章裏提到,我特別害怕那種將溫柔熱烈而又不著邊際的空話印滿紙麵的賀卡,比如“心兒悄悄地飛向你”,比如“啟開這卡片的樂曲聲願人生的美麗與你同在”……機器裏滾出來的句子總缺少具體的真誠,將它們寄至親友好像不是祝福,反倒成了敷衍。有時你因為接到這樣的卡,還會生出一絲尷尬。在我們的日子裏,已經有了不少的敷衍和尷尬。

每逢年關我總是願意親手做些賀卡寄親朋,哪怕做得再拙劣,再粗糙。

羊年在即,我開始動手製作“羊”卡。它不過是一張對折起來的巴掌大的白色卡片紙,封麵“印”了一個古寫的“羊”字。這所謂的“印”,是用硬紙刻成一個羊字“漏板”,用棉花球蘸點紅色綠色,把那字“厾、厾厾”地厾在那個巴掌大的卡片紙上。裏麵留一片空白,預備我去寫我要說的話。

羊卡做成了,我便打算毫不畏縮地將它們寄給我要寄的人。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冰心先生。

在從前的數年裏,每年我都會接到冰心先生的賀卡。我珍重這些賀卡,更珍重先生親筆寫在賀卡上的話。話都不長,有的短到僅四個字:“鐵凝,想你!”在我年年月月的生活中,幾個字隨時都在心中閃現。誰能言盡這話裏有多少文學前輩對後來人的愛心呢?

我將我的羊卡寄上,很快就收到了冰心先生給我的賀卡。我要說,這是一份令我意外且又欣喜之極的禮物:一張冰心先生的彩色近照。先生在照片的背麵寫道:

鐵凝:你真行!會寫文章還會畫畫。這是我外孫陳鋼照的相,他讓我把它作為賀片。我還好,什麼時候再到北京來呢。匆祝新年好!

冰心的照片右下角還有“陳鋼攝影”的印記,這是趙樸初先生的手跡。

這是一張拍攝得非常精美的頭像,作者運用的微距和自然光,將冰心先生的麵孔表現得真實而切近:一頭細柔的銀發梳向腦後,嘴唇卻是少女般新鮮的淡紅,皮膚呈現出曆練人生風雨之後的潤澤。她微笑著,視線稍稍向上,仍是她那常有的寧靜而又充滿希望的目光,叫人覺得前麵的生活總有無限的美好。

我長久地注視著照片上的冰心先生,她給予了我從未有過的溫暖和明澄,向我展示了一種至美的境界。這境界早已戰勝了歲月的銷蝕,超越了年齡的限製,在近九十一歲高齡的老人身上,煥發著無可比擬的生命魅力。

我再一次想到年關是什麼日子呢?年關是所有成年人都懼怕的日子。因為我們又要添加一歲,不知何時白發和皺紋將武裝我們的頭和臉。而我們的種種懼怕卻又無時不在加速著我們的衰老,使我們不安。

我再一次注視照片上的冰心先生,這照片使我獲得了即使在少男少女麵前也未曾感染上的青春激情。照片上的您似乎正在說著什麼。您是說:為什麼總為自己的年齡而不安?您是說:為什麼不去坦然迎接每個年關之後那些新的美好呢?

假如我曾經不安過,假如我的心境曾經比您的年齡還要蒼老過,是您的微笑照耀了我的日子,您的微笑使我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