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是美國南方一個充滿異域情調的城市:古老的有軌電車一路響著悅耳的鈴聲環城穿行;形狀怪異、枝蔓垂地的神話般的熱帶大樹一排排矗立在大路邊;著名的法國區更是遊客喜歡光顧的地方。一百多年前路易斯安那州還是法屬領地,一百多年後的今天,新奧爾良的這個區域似乎仍舊彌漫著往昔的神秘,或許還有幾分香豔吧。正值周末,載著遊客的豪華馬車,賣烤香腸的、賣鮮花的、賣比薩餅的小推車在狹窄的石板路上互相讓著路;街道兩旁密集的酒吧裏傳出震耳欲聾的爵士樂;脫衣舞廳大門四開,那些幾乎一絲不掛的女郎不時從幽暗的廳內衝到門口招引過路的人。人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便道上喝啤酒,偶爾,還會有一支戴著滑稽麵具的隊伍嬉鬧著穿街而過,喝啤酒的人也許就端著酒杯跟著他們走。而這時,濃妝的妓女正倚在臨街的陽台上,帶著幾分矜持招徠著街上的男人。
正是這樣一個周末,我和我的翻譯陳先生從這條街上穿過。陳先生一路皺著眉——作為一個在美國生活了四十年的成熟男性,他似乎仍然無法容忍這裏的一切。幸而我們隻是路過,我們來這裏,是去拜訪國際筆會美國南方分會主席斯卡依·莫迪女士。莫迪女士的家與這裏隻隔兩條街。
莫迪女士的房子地處一條安靜、整潔的街道,安靜到幾乎空無一人。莫迪女士是位身材嬌小的中年女性,她為我們開門,引我們走進客廳。在這兒,她和本地的幾位作家正在等我們。我們坐下來交流彼此的寫作,其中一位影評家還告知我,我的電影《哦,香雪》在紐約上映的情況。
莫迪女士一直很熱情地同我談論文學,但我總覺得她還有另外的話要對我說。果然,當在座的幾位客人陸續告辭後,莫迪女士走進臥室取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她打開盒子,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手心裏給我看。這是一塊五分錢大小的、烏黑晶亮的東西。莫迪女士告訴我,這是一塊煤,一塊中國的煤,它來自河北唐山的開灤煤礦。接著她給我講了這塊煤的故事。
二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七五年,莫迪女士在加拿大的一所大學學習音樂,暑假期間她跟隨加拿大的一個民間歌舞團訪問了中國唐山。他們被邀請到唐山的開灤煤礦為工人進行一場演出。莫迪女士說她記得那是一個晚上,在一個設備簡單的大禮堂,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中國觀眾。莫迪女士說那時的中國還沒有改革開放,普通中國人很少見到外國人,因此她覺得這些觀眾也許不是來看演出,而是來看外國人的,她甚至擔心觀眾是否能接受他們的節目。演出開始了,莫迪女士也登台彈著吉他演唱了自己創作的一首歌。台下的氣氛卻是出人意料的熱烈,工人們有禮貌地鼓著掌,對他們的演出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最後礦上的文藝宣傳隊也登台表演了一個舞蹈。莫迪女士說,在那個年代,他們的舞蹈動作有些生硬,神情也比較刻板僵化。
演出結束後,一些年輕的工人聚集在後台久久不願散去。有位工人通過翻譯告訴莫迪女士,他們非常希望能有機會和加拿大的這個演出團在一起談談音樂。莫迪女士知道,在當時的中國,隨便與外國人交談是不允許的,是好心的翻譯促成了這次“座談”。幾位工人找到了一間空房子,把門窗堵嚴,然後把包括莫迪女士在內的幾個演出團成員請了進來。莫迪女士說那是她終生難忘的一次深夜長談,她發現這些年輕的工人是那麼聰慧,對音樂是那樣內行,對於世界上那些著名的音樂大師甚至比她知道的還多。後來她得知這些人原來並不是真正的礦工,而是一些學習音樂的大學生被派往煤礦鍛煉的。莫迪女士說她觀察他們的手,他們的雙手已經變得黝黑粗壯,而他們的眼睛裏分明流露出對於音樂和藝術的渴望。就是這次,一位年輕的作曲家在與莫迪女士分別時,把一塊烏黑的煤贈給她做紀念。他對她說:“我實在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給你,我身邊隻有這塊煤,這是我在礦井親手挖出來的。”
莫迪女士帶著開灤的煤回到了加拿大,之後又回到了她的美國。第二年,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大地震,莫迪女士得到消息說那晚與他們座談的幾個年輕人全部被埋在礦井下,包括那位送她煤的作曲家。
較之其他國家的人,美國人是比較喜歡搬家的。我並不知道二十年來莫迪女士搬過多少次家,我隻知道這塊開灤的煤一直放在她的首飾盒裏伴隨著她。此時她把這塊煤攥在手裏哭著對我說:“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人替我把這塊煤帶回中國,讓它回到它自己的地方,回到埋葬那些年輕人的地方,但我始終沒有找到。今天我看見了你,你給了我一種非常可信的感覺。”
我答應了莫迪女士,我從美國帶回了開灤的煤。
七月,我去北戴河開會,途中,我乘坐的麵包車經過了玉田、豐南和唐山。窗外大片泛著紅色的土地使我想到我離開灤越來越近了。我不斷打聽著一九七五年在開灤的那次演出和那個加拿大民間歌舞團,打聽著那群年輕的音樂家,我甚至已經有了一點線索。於是我就想著,我將怎樣把這塊煤歸還給它的出生地,讓它重新回到它真正的主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