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夏天我在台北訪問,拜會了長久以來就敬慕的作家林海音先生。那是讓我難忘的一天,先是在林海音家中與她聊天,然後她又請我們幾位去一家德國館子吃西餐,她特意為我們叫的香蒜明蝦至今我還回味無窮。飯後,我們又去了林先生的純文學出版社。當時的台北很悶熱,七十三歲的林先生因為陪我們又不得午休,可是這位身著花色淡雅的中式套裝的雍容端莊的小老太太,精神抖擻毫無倦意,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還穿著一雙秀氣的高跟鞋。林先生的行動和思維都是敏捷的,在她的出版社裏,她簽名送我幾部她的著作,其中就有未經刪節的原版《城南舊事》。接著她說,如果我們願意,可以隨便挑選她這裏的書帶走。我選了這套由豐子愷作畫,弘一法師書詩的《護生畫集》。

《護生畫集》全套共六本,圖文各四百五十幅。林海音在書前的序言裏寫道:“《護生畫集》的流布,始自半個世紀前的民國十八年。豐子愷為他的老師弘一大師的五十歲畫了五十幅護生畫,每幅畫都由弘一法師自己題詞。十年後是弘一大師六十歲,豐子愷繪六十幅以祝,仍由弘一大師題字六十幅。自後他們師徒二人便相約以後每隔十年續繪一集,即:七十歲繪七十幅,八十歲繪八十幅,乃至九十、一百……以達功德圓滿之願。但是沒有想到弘一大師在第二集印製後不久,便於民國三十一年六十三歲時在福建泉州去世了。這時正是對日抗戰期間,雖然大家都在逃難,但是豐子愷並未因此停止已許的願,在顛沛流離中仍繼續作畫……民國五十四年,即一九六五年,大陸上‘文化大革命’起,文化人無一幸免,豐子愷當然也遭清算……即便如此,豐子愷一方麵遭清算,一方麵在暗地裏,仍然繼續畫他的護生畫,設法寄到新加坡的廣洽法師處,所以第四集、第五集、第六集都在海外由廣洽法師募款為之印製。當初豐子愷也曾考慮過,如果每十年一集,畫到第六集一百幅時,他已經八十二歲,是否能如此長壽呢?所以他便提前作畫,果然第六集的出版,是弘一大師百歲冥壽的一九七九年。但是豐子愷卻已於一九七五年七十八歲時去世了。他未及見到全集的完成。”

我一向喜歡豐子愷先生的散文和漫畫,一次在奧斯陸和一位丹麥漢學家閑聊,還得到他所贈的一冊豐子愷散文集《緣緣堂集外遺文》,內中一篇名為《優待的虐待》的文章裏那種豐子愷式的幽默真讓人心生喜悅。他的畫亦有他的散文的氣質,那似是一種渾樸中的優美,散淡中的機智,純正的童心裏飽含著大的人生悲憫,看似平凡的小角落裏處處可見溫暖清新的愛意。《護生畫集》顧名思義便是愛護生命,其中豐子愷又著重描繪了人類對動物的愛護或者輕視。他的命題是大的,落筆卻別致有趣。比方這幅《生的扶持》,一隻缺了足的蟹被它的兩位同伴奮力抬著前行。弘一法師在旁有詩雲:“一蟹失足,二蟹持扶。物知慈悲,人何不如。”豐子愷寥寥幾筆,就把這三隻團結向前的蟹畫得充滿了人情味兒,有那麼一點悲涼,但你看那些舞蹈著一樣的蟹爪們想要擺脫困境,這不是在齊心地做著最大的努力麼。再來看這幅《暗殺》,這個人類最通俗、最多見的打蒼蠅場景,因為豐子愷換了視角,便足可以被叫做暗殺了,暗殺都是要躡手躡腳的。今天的一個時髦詞彙叫做“創意”,套用這個詞,則類似《暗殺》這樣醒人頭腦的創意在《護生畫集》裏數不勝數。比方豐子愷畫一穿棉袍者手拎一隻蹄髈走在年關的街上,一隻小豬跟在那蹄髈後邊。畫名曰“我的腿!”比方他畫在廚房一角兩隻灶眼裏撲出火苗的灶台前,一長凳上擺有一盆水和幾條魚,畫名曰“刑場”;畫麵上有一盒剛打開的魚罐頭,他冠名為“開棺”;一頭耕牛臥在柳樹下,他把這稱為“牛的星期日”;在一幅名為《盥漱避蟲蟻》的漫畫中,母親囑咐正站在院子裏刷牙的孩子,不要讓漱口水襲擊了地上的小蟲;還有一幅螞蟻搬家的畫,孩子看見蜿蜒曲折的螞蟻隊伍,便在這隊伍的上方排起一溜板凳,說這是長廊,能為螞蟻遮擋風雨;還有一幅畫叫《遊山》,畫中一女子騎著一隻獅子悠閑地在山路上走,畫意是說,人如果對猛獸善,獸也會如此柔情,也會與人和平共處的。這真是豐子愷先生的美夢。好萊塢的電影《獅子王》比豐子愷先生這美妙的夢還晚了半個多世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