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魯蓋爾是十七世紀荷蘭繪畫的開拓者,他選擇直言不諱的世俗內容,借著對事物細節的忠實描繪與怪誕幻想的唐突對比,表現人世縮影。畫風古樸率直,善以高視點構圖、側麵輪廓線描摹,令畫中的人物、事物產生看似簡單,實際卻強烈、有力的效果。由於在他為數不多的五十餘件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表現了尼德蘭時期的鄉村生活,他被同時代的人稱為“農民畫家”。很難斷定這種稱謂裏有多少善意,有據可考的是十九世紀德國權威藝術史家華更的論點,在當時得到了絕大多數觀眾的讚同。華更這樣形容勃魯蓋爾的繪畫:“他觀看這些(農夫的)景象的方式雖然是聰巧的,但卻也十分粗糙,有時甚至庸俗不堪。”華更崇拜的是如拉斐爾那樣的描繪完美和理想形象的大師,因此,他以及相當一部分世故的藝術圈子裏的評論家對勃魯蓋爾的蔑視不顧便也可以理解。
這幅《農民舞會》是勃魯蓋爾的晚期作品,也可以說這是一幅情節性繪畫。當地農民可能是為了慶祝一個聖人的誕生日而聚在一起舉行舞會,但小教堂卻被畫家有意設置在遠處;一間插著幌子的酒館則占據了畫麵的一半,成為舞會最突出的背景。畫麵上的人——遠處舞著的人,右邊那正奔跑著要去跳舞的人,左側那個頭戴白帽的蘇格蘭笛手,還有笛手身後的酒桌上那幾個喝得半醉正高談闊論的人……他們雖狀貌各異,但在神情上都有著一個不容忽視的共性,就是他們都不快樂。那個幾乎是背對著觀眾的黑衣男人,他的側麵告訴我們,他對這個舞會有著諸多欲望,而這欲望顯然不在他身後被他拉著的女人身上。左邊那個蘇格蘭笛手有點覷眼皺眉,並且神不守舍,他的注意力不在他吹奏的音樂上,也不在身邊那個穿著紅背心、帽子上插根羽毛的有點虛榮的年輕人身上。他看上去老謀深算,一肚子邪火。畫麵最左邊,酒桌上那個最左邊的男人,他那竭力揚起的下巴和緊緊抿住的薄嘴唇,透露出他的不滿、他那酒也壓不住的憤怒難平的心緒。而在不遠處的酒館門口,女店主正強拉客人往裏走。這就是勃魯蓋爾筆下的農民舞會。他筆下的農民的確稱不上是優雅,也不似米勒筆下的農民那樣與大地自然地融為一體。但也許這正是勃魯蓋爾獨特的價值和他的深刻所在。他對他的鄉親直接的、果斷的、稍帶尖刻之感的描繪,準確地表達出了他對他們那愛恨交加的情感,他對他的民族的深切理解。欲望、貪婪、無休止的爭吵以及暴飲暴食的諸多醜態被細致入微地集中呈現在《農民舞會》的畫麵上。你會感受到某種不是農民的而是人類的帶有罪惡感的悲哀。
所以我想說,勃魯蓋爾不是農民畫家,他是深刻地站在一個高度上表現了農民的大家。他以驚人的真實表現了人類粗鄙的一麵,並不等於說他就是粗鄙的。我想起在十九世紀的俄國,也有評論家曾說契訶夫是庸俗的作家,依據在於他筆下有一大批庸俗的人物。而契訶夫正是用他的這批小說一生與庸俗作戰的。
勃魯蓋爾對畫麵細節不厭其煩的精確而熱烈的鋪陳,可能源自那個報紙、照相、電視、電影等媒體一概都不存在的時代,繪畫還承擔著滿足大眾普遍求知欲的重負。而他的這些妙不可言的佳作甚至被後人在拍攝電影、電視和戲劇時不斷地用來作為考察當時生活、服飾和鄉間道具的重要依據。他刻畫人物所用的鮮明的輪廓線和清晰、單純的色彩與那些精彩的細節能夠在同一畫麵自然融會,這本身就充滿著無盡的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