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都要在這些月餅的風景裏奔波一陣,為月餅而奢侈也像是一種傳染吧。回到家來,帶著節前的風塵,將月餅一包包打開,先為自己的選擇沾沾自喜一陣,竊喜我購得了最新鮮的“酥皮”和“豆蓉”,竊喜今年的“火腿”真是廣州運來的……
那麼,這一年一度的月餅節,由於一年比一年豪華,節日的延續時間也越來越長了——你得吃呀。先是興高采烈地吃,繼而是無所謂地吃,然後是無可奈何地吃,直到最後該分配“消滅”了。然而總有一批不可消滅者要被扔掉的,扔時還要看準時機,輕步掩麵,避免落個浪費的罪名。
我家的月餅導致被扔,除了它的過剩之外,另一個原因大約是父親對它們過分冷淡。他由於厭甜的胃口,對月餅這東西總是給以貶義。在他看來,世上的月餅名稱任你千變萬化地出新,也不過是糖加麵,縱有幾絲火腿、幾粒果仁也早已埋沒在糖麵之中。至於黃油,裏麵果真有嗎?昂貴的洋貨若像豆油樣加進月餅,那價格肯定遠非現在的月餅了。至於那些“精神”貨物,又何必呢?就不如吃完月餅再吃個藥片。
父親的理論不無道理,然而我卻覺得父親對各路月餅的淡漠,還是基於他的*火燒。那*總是隨著這天下午的天空在他的腦海中出現吧,或者因了這天下午的天空,他的腦海中總要出現些*的。於是各路月餅變得無奈了。雖然我也感受過這日下午天空的明麗,但我畢竟沒有親自嚐過*火燒,甚至連朽麻都沒有覓見。
後來我無數次地進山,無數次地出省,總不忘記去詢問那朽麻,卻總未得見。
幾年前,我和我們這個城市的許多居民一樣搬進了新居,告別了我在我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描寫過的那座“古堡幽靈”。那座樓曾被許多來找我的人念念不忘,不忘它的一團漆黑,不忘它的進入我家時需試探著腳步前進的路途。許多人都要撞在別人家的煤池或雜物上,如果你碰巧撞掉別人家的幾塊磚,你還要尷尬地替人壘上,雖然你正是這樓的一位高貴客人。
我家居住條件的改善,使我也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我在自己的空間裏起居、寫作,有時也接待客人。這空間不大,但我喜歡,喜歡它的安靜和窗外新鮮的空氣。寫作疲勞時,我可以投筆憑窗而望,眼中是一地肥碩的菜和侍弄它們的操著濃重鄉音的農民,那聲音就像我插隊時聽到的一樣。在近處一矮垣內,是為我們供暖的鍋爐房,一個三角形的院子常堆著煤山。煤山常常壓倒一些草本、木本植物。它們有的被湮沒了,有的仍在煤山山底的邊緣頑強地生長。要知道幾年前這裏還是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如今總要留下些“遺腹子”的。
一次我又憑窗而立時,卻發現了意外:一簇闊葉植物正從煤山的邊緣躥出來,幾片碗大的桃形圓葉在逆光下顯得格外活潑,幾朵火星般的小花就在黑顏色裏閃爍。我憑著過人的視力還發現,它的枝稈上分明有幾個朝天的“酒杯”——呀,朽麻!我迅速跑下樓去,跑進這三角形院子,來到這麻的跟前。一點兒不錯,房樣高的枝稈,桃樣的闊葉,火星般的花序,酒杯樣的*。
我采下一個*,回家請父親驗證。父親驚異地問我這是從哪兒來的,我指給他說就在窗外,就在眼前。他說,這*剛長出,還柔軟,裏麵連籽都不曾有。成熟變硬要到中秋節,現在還不到陰曆七月。我說,今年中秋節咱們也烙*月餅吧,哪知父親卻顯得冷漠了。他說,想想罷了,真做出來你們倒不一定吃了,那不就是火燒嘛。
我不知父親為什麼一下子對*失去了興致,他指的“你們”又是誰?也許是專指我,也許是對一代人的泛指。他一定在想,為什麼要拿這久遠的想像來衝擊眼前呢?難道父親真的捋胳膊挽袖子為我們做下這火燒後,我就能擔保不去月餅風景裏奔跑了嗎?到頭來被冷落的或許還是這填了些豆和棗的麵餅子,雖然它有我久覓不到的*作鈐記。當今我們也不再需要這東西來作補充。這時父親的淡漠,也許是對他從前那熱烈想像的冷落吧。
然而,世間哪有不被冷落的熱烈呢,熱烈應該和想像同步才是。
讓*永遠是*吧!還有我未曾見過麵的“老鴰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