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中國人生活在各種“票證”的限製裏。除了舉國共有的布票、糧票,每個城市還有各自的許多種“票”。我所居住的城市,買肉要憑肉票,買火柴要憑火柴票,買月餅要憑月餅票,買鍋要憑鍋票,甚至麵醬、粉條、豆腐這類北方市民最普通的副食品也須憑票購買。票證使上述物質變得珍貴,況且,即便你口袋裏有了屬於自己的票證,也並非就能買到你想買的東西。比如豬肉,那時每人每月憑票供應半斤。我家四口人,一個月內常把兩斤肉分成兩次買。記得有個星期天,母親宣布說要吃餃子,於是我早早起來,和一位姓宋的鄰居、我的女友結伴去副食店排隊買肉。星期天排隊買肉的人總是多的,豬肉卻有限。快要輪到我時,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案板上那半扇豬被售貨員“噌噌”地割著,縮小得格外快。我的心揪起來,生怕輪到我時肉突然沒了。排在我前邊的宋鄰居,心情肯定和我一樣,因為她把脖子伸得老長,似乎伸長脖子就能搶先買到肉。宋鄰居畢竟是幸運的,輪到她時,案板上還剩下一小條(四百克左右)難看的“血脖”,即豬的脖子部位。宋鄰居幾乎是歡呼著把那“血脖”買到手,不顧我的失望,也不顧身後那長長的隊伍的集體懊喪。我站在櫃台前不走,當售貨員再三告訴我“站也白站,今天不來肉了”,我才離開副食店。一路上拎著肉的宋鄰居走得很輕盈,我卻步履沉重。我開始惱恨無辜的宋鄰居:若是沒有她在前邊,那條“血脖”就是我的了,不是嗎?我惱恨著無辜的宋鄰居,心想你是多麼自私啊,難道你就不能把到手的肉分一半給我嗎,我是緊緊排在你身後的呀。瞧你那樣子,不就是比我多買了一塊肉嘛,也不是什麼好肉……這些念頭弄得我越走越生氣,最後故意和她拉開距離,不與她同路回家,並且一個星期不和她講話。豬肉離間了我和鄰居女友的關係,當時的我是多麼可笑複可悲呀。

另一些時候,你並不急需的東西,由於給你發了票證,便有不買不合算之感。比如鍋票,我記得那時家中並不缺鍋,但父親還是憑票上街買了兩隻半大不小的鋼精鍋,像是怕鍋這種器皿從此在市麵上絕了跡。

一九七一年國慶前夕,各副食店門前照例都貼上了廣告:為迎接國慶,本市居民每人憑票可購買豬肉一斤,粉條半斤,麵醬半斤,豆腐一斤……限於九月三十日至十月五日之間購買,過期作廢。

十月一日,我們全家早早起床,洗漱完畢,分頭出發采購節日副食。那個年代,有些食品是在不同的指定地點出售的,因此全家出動打仗一般奔赴各指定地點排隊,是常有的事。父親和母親去了離家較遠的指定地點買粉條、豆腐、麵醬,我則去近處的副食店買肉。因為過節,這天買肉的人格外多。我趕到副食店時,買肉的隊伍已經從店內排到了街上,彎彎曲曲有幾百米長吧,叫人覺得這些人從半夜就排在了這裏。我趕緊排上隊,在我身後,立刻又蜿蜒起長長的一溜人。一個小時過去了,隊伍不見絲毫的蠕動,人們便有些煩躁:商店早已開門,難道前邊有人在走“後門”不成?經隊伍中消息靈通人士報告,才知商店雖已開門,但運豬肉的貨車卻還未到。又過了一個小時,隊伍忽然一陣騷亂,原來送肉的貨車終於到了。還是隊伍中消息靈通人士報告,他在商店後門看見售貨員在卸豬肉,雖是凍肉,但數量不少,如果運氣好,中午之前大家肯定都能買上肉。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地從前往後傳到了我們這裏,鼓舞了大家的意誌,也安慰了大家的疲憊。我信心十足地想著,我要買五花肉或者後臀尖,“血脖”之類是堅決不要的。隊伍隨著我的思想,也開始一分一寸地向前移動起來。秋高氣爽的天空很藍,陽光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