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隨鎮長來到鎮政府,在他的辦公室,鎮長對我講起了他的一些宏偉計劃。比如他要拓寬門前這條公路,然後在公路兩旁蓋起清一色的二層樓商店,這樣既便利了交通,也讓這個山區小鎮更適應商品經濟的發展。為此他正同林業部門交涉,因為現在公路兩旁長著參天的楊樹。拓寬公路便要刨樹,刨樹就須林業部門批準,而林業部門卻遲遲不批。鎮長說就門前這幾棵樹啊,讓他頭疼。後來我們的聊天被一陣高聲叫嚷打斷,原來是剛才那家的閨女(那個侍弄大棚菜的閨女)前來討要擀麵杖了。

這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女性,她滿頭熱汗,一臉憤怒,站在鎮長的門口,很響地拍著巴掌,叫著:“把我那擀麵杖還給我!把我那祖傳的(明顯與其母說法不符)擀麵杖還給我!”鎮長上前想要製止她的大叫,說我們又不是白要,不是讓你娘去供銷社拿根新的嘛。但這女性顯然不吃鎮長那一套,她“哼”了一聲,冷笑道:“別說是新的,給根金的也不換!快點兒,快把擀麵杖拿出來,正等著擀麵呢(也不一定),莫非連飯也不叫俺們吃啦……”她的音量仍未降低,四周無人是她的對手。我和父親隻感到慚愧。畢竟這其貌不揚的擀麵杖是一戶人家用慣的家什——用慣了的家什,確能成為這家庭的一員。那麼,我們不是在“掠奪”人家家中的一員嘛。我父親不等這女性再多說什麼,趕緊從屋裏拿出擀麵杖交給她,並再三說“對不起”,我也在一旁表示歉意。誰知這女性接了擀麵杖,表情一下子茫然起來,有點像一個鉚足了勁兒揮拳打向頑敵的人突然發現打中的是棉花;又仿佛她並不滿意這痛快簡便的結局。她是想索要更高的價碼,還是對我們生出了歉意?又愣了一會兒,她才攥著擀麵杖,騎車出了鎮政府。

過後父親對我說,這沒什麼,比這艱難的場麵他也碰見過。我知道他要說起一個名叫“走馬驛”的山村。兩年前他就在那兒看上了一根擀麵杖,卻未能得手。兩年之間他又去過幾次走馬驛,並且間接地托了朋友,每次都是敗興而歸。但父親在概念裏早已把那擀麵杖算成自己的了——有時候他會說:“走馬驛還有我一根擀麵杖呢。”

我經常把父親心愛的擀麵杖排列起來欣賞,棗木的、梨木的、菜木的、杜木的、檳子木的……還有罕見的鐵木。它們長短參差著,被我排滿一麵牆,管風琴一般。它們身上沾著不同年代的麵粉,有的已深深漬進木紋;它們身上有女人的力量、女人的勤懇和女人絞盡腦汁對食物的琢磨;它們是北方婦女祖祖輩輩賴以維持生計的可靠工具。正如同父親收藏的那些鐵匠打製的笨鎖和魚刀,那些造型自由簡樸的民窯粗瓷——在它們身上同樣有勞動著的男人的智慧和匠心。每一根擀麵杖,每一把鐵鎖,都有一個與生計依依相關的故事。在“信息高速公路”時代,在物欲橫流的今天,正是這些凡俗的生產工具、生活用具,使我的精神沉著、專注,也使我找到了離人心、離自然、離大智慧更近的路。

父親充滿雄心地要創辦一個由他的藏品構成的小型民俗博物館,這使我也不斷地生出些雄心。我願意幫助父親實現這個美夢,夢想將來的那一天早日到來。

這便是我寫作之外的一些生活,這生活同文學不曾發生直接的關聯,但是屬於我的寫作卻從來沒有將它們排斥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