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編輯工作漸漸認真起來,我不想說那純粹是因為吃了一位女作家的紅燒雞塊。我相信以誠相待的魅力,當年郝主任鼓勵我拍門本身就是一種誠懇了。這使我對自己在電車上的那份虛榮覺出了不自在。
第二次外出組稿在次年初夏。這次的目標不是名家,是山西大同地區一個山野小縣的兩位作者。郝主任從來稿中發現了這小縣裏兩位作者的潛力,於是便生出找到作者與他們麵談的願望。我並不了解如今編輯們對於一般作者的組稿方法,隻覺出郝主任的願望委實有些崇高。《花山》雖小,卻也不至於就缺外省兩位不知名作者的稿。請他們前來改稿也不算不禮貌吧?我們卻直奔他們而去了。
路不太順暢。先乘火車到大同,第二天淩晨四點就趕到長途汽車站買汽車票。票是買到了,但上車後才發現我的座位已被沒有座位號的一個男人搶先占去,我知道我們要坐五個小時汽車才可到達那個小縣,於是堅持要那男人讓出我的座位,他卻泰然自若地坐在那裏。這使我非常氣憤,這氣憤甚至令我想到了此行的多餘。是誰使我站在人聲嘈雜的汽車上同一個不講道理的男人爭吵?是郝主任和他的計劃。當我看見郝主任對那男人的惱怒更甚於我,並且執意拉我坐在他的座位上時,我才停止爭吵,硬擠在那男人的身邊坐下來,這座位是汽車的最後一排。
這是一條漫長的乏味的大顛大簸的道路,那顛簸的劇烈使人覺得肝腸寸斷。有一段崎嶇的路曾使後排座位的全體旅客在座位上有節奏地不斷蹦跳,而我們的頭頂就險些與車頂相碰。這種古怪的形體變異卻莫名其妙地緩解了我對那不講理男人的憎恨,我們忽然笑起來。那原是一個欲哭的苦笑,仿佛胳膊肘被撞在桌角時那一瞬間的心理感受。而笑的本身卻把被顛簸起來的怒火化為不期而至的幽默,這幽默就溶化了我那耿耿於懷的斤斤計較。我的心情好起來,在目的地我們見到了那兩位憨厚的作者。
我記得作者請我們吃蓧麥麵“貓耳朵”,請我們吃一種很香的吃不黑嘴的葵瓜子。當我看見他們對我們的到來深受感動時,當我看見郝主任同他們把稿子的修改意見談得那麼具體時,我才覺得此行並不多餘。
並不是每一個被尋找的作者都能成為作家,並不是每一次尋找都能大見成效都能抓住刊物所需的頭條。那兩位作者如今還寫嗎?我不知道。他們還記得那年與我們的相聚嗎?我不知道。但我從來也沒後悔過那年夏天跟隨郝主任對他們的尋找。刊物與作者的感情就是這樣產生的吧!《花山》的小樓上有嬰兒的尿布有本地的甜麵醬,更重要的是那個編輯部裏有編輯們熱忱的願望,有人們力所能及的一份認真。
如今《花山》已經離我們而去,代之而來的是《荷花澱》的誕生。《荷花澱》仍然在那座舊樓裏,主編仍然是郝建奇。這使從前的一切突然近在眼前。雖然我早已離開那座小樓,雖然我已許久不做編輯,但我仿佛又要跟著郝主任外出組稿了。我還會站在天津的解放南路去拍那兩扇永遠也拍不開的大鐵門麼?我還會在外省的長途汽車上同不相識的男人吵得麵紅耳赤麼?當我遠離了從前的一切,才發現在《花山》的日子裏我曾經收獲的並不僅僅是一名編輯的職責和本分。
也許我不再能做一名好編輯,可我相信,嶄新的《荷花澱》裏的新人們將比我做得好。那滿塘荷花該會在夏日裏盛開吧?那嬌而不媚的清秀該會令人耳目一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