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裏我要去廁所,於是穿衣起床,把自己武裝起來:披上軍大衣,衣兜裏放好手槍,手中再亮起手電,推門出來,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從我的屋子到廁所要穿過整座院子,想到廁所與野地隻有一牆之隔,我甚至覺得歹徒說不定就潛伏在牆根暗處。我一邊用想象出來的危險恐嚇自己,一邊又攥住大衣兜裏的槍柄壯自己的膽,盤算著當意外發生時我應該先閉手電還是先掏手槍。
除了寒冷和寂靜,什麼意外也沒有發生。我走出廁所,發現這院子不像剛才那麼黑暗了。西南角有燈光,那便是薑師傅主持的食堂了。大半夜他在食堂幹什麼呢?
我沒有再回屋睡覺,打著手電拐進食堂。廚房裏暖烘烘的,有熱氣從焐著的鍋裏冒出來,薑師傅正坐在灶前抽煙。他告訴我說,他正等人回來吃飯。
原來這季節稅收工作正緊,鄉裏的幹部們被編成十幾個小組下去收稅,常常早出晚歸。這種晚,晚到了沒有時間,有時一天要開二十幾頓飯。為了讓人們回來就能吃上熱飯,薑師傅索性晝夜坐在灶前。我出主意讓薑師傅回去睡覺,誰回來誰再去叫薑師傅。薑師傅卻說,做飯的理應等著吃飯的,不能讓吃飯的去叫做飯的。轉悠一天,再遇見點兒不順心,一頓熱飯一吃,也就過去了。
稅收是件麻煩事,大約順心的時候不多。在以後的幾天裏,有時候我碰巧和收稅幹部同路歸來,他們一邊向我嘮叨著這差事的艱辛,一邊又說:“幸虧回去能吃上口熱飯,薑師傅等著咱們呢。”
薑師傅堅持著他的等待,食堂的燈光徹夜長明。白天的時候他照舊做飯、洗菜、敲鍾——這時我知道,掛在食堂前榆樹上的那口招呼人吃飯的鍾,一直由他親自敲響。哪怕這院裏的幹部傾巢出動去收稅,哪怕隻剩下我一個人等待吃飯,薑師傅也要單為我把那鍾按時敲起來。他敲得有力,從不潦草。
有一天全體鄉幹部因事出門,我也要去附近的一個村子采訪。這天的午飯,隻有薑師傅一個人吃。中午,當我盤腿坐在那村裏一個鄉村醫生的炕上吃飯時,卻聽見一陣鍾聲。鍾聲悠遠,但聽起來依然有力,且不潦草。這,當是薑師傅。
晚上回到鄉政府,我問薑師傅,是不是中午又來了吃飯的人,薑師傅說隻有他一個人。
我說您一個人吃飯還自個兒給自個兒敲鍾?
薑師傅說我是敲給你聽哩,雖在村外,也能聽見,派飯也得按時吃。你們這種人愛和人聊天兒,別聊起來沒完忘了吃飯。
我忽然覺出婁村的一切於我已經很親切了,我甚至將手槍送回了挎包。半夜再穿過院子時,腳步也從容自如起來,有時連手電也扔在床上不拿。
在文化站我那臨時的小屋裏,我開始了我的寫作,體味著被人惦念的幸福,品嚐著惦念別人時內心的豐富。或許薑師傅不識太多的字,或許薑師傅終生不讀我的小說,但作為寫小說的我,每每提起筆來,卻常惦念起薑師傅。
人類的生存是需要相互的惦念的。最高尚的文學也離不開最平凡的人類情感的滋潤。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才問清了薑師傅的簡單曆史。他是個複原軍人,在鄉裏做了四十年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