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落霞山莊, 難得有機會聚到一起的晉家眾人又一次回到了這間坐落於半山腰的大房子裏。
家裏的老貓依舊是賴在外頭不肯回家, 老董在門口停車, 張阿姨在剛剛就興高采烈地先去廚房準備今天的晚飯了。
而時隔好幾天, 好不容易又一次來到這裏的張長聲和晉長鳴則顯得十分興奮地一起在草坪上玩球, 隻是玩著玩著, 張長聲這小胖子忽然就被自家長鳴哥哥給鬼鬼祟祟地拉著躲到旁邊去了。
“誒,胖子。”
“恩恩,長鳴哥哥怎麼啦?”
依舊是那副傻乎乎的小白狗樣子, 張長聲蹲在地上特別聽話地看著自家長鳴哥哥,卻被他家無情的長鳴哥哥給鄙視地瞪了一眼,而生怕別人會發現自己和他的對話, 眉頭皺緊的晉長鳴想了想才小聲道,
“今天舅媽怎麼好端端地又沒來,大家不是說好周末要一起吃晚飯的嗎?”
“額……他今天好像有事……”
“什麼事?”
“他去看我爸爸媽媽了……”
“看你爸爸媽媽?”
“是啊……好像是我爸爸媽媽的屍骨終於都被找到了吧, 然後秦艽就去處理他們的後事去了……不過他最近看上去確實心情不太好, 雖然角長出來, 心也回來了, 偶爾看著也不那麼像個壞蛋了, 但總是趴在龍池邊一個人不吭聲……河伯和我說, 他回來之後已經好幾天不想說話了,感覺傷心的快死了……”
“這,這是什麼意思!你別給我胡說八道, 有我大舅在, 舅媽怎麼會傷心的快死了呢……”
晉長鳴這麼教訓了張長聲一句,也得到了小白狗一句委屈巴巴地哦,長鳴哥哥我錯了,而看到他知錯就改也滿意地點點頭,眉頭皺緊的晉長鳴想了想之後才摸著下巴小聲道,
“不過我大舅最近也挺奇怪的……他前兩天忽然把自己書房的鑰匙給我了,讓我以後要多進去看看書,還讓我以後對你好點,對爺爺好點,要懂事一點,有什麼事都去找廖叔叔……”
“……咦,兔子舅舅幹嘛忽然和你這麼說啊……”
“不知道啊,聽廖叔叔說他好像最近要出個遠門吧,可能和舅媽一起還是怎麼的?廖叔叔也讓我乖點,就好像我以前根本不乖似的,哼哼……”
這麼嘀咕著,晉長鳴心裏也略有些不滿,但等對上張長聲這小笨蛋完全沒聽懂的眼神後他也無語了,隻能敲了敲他的腦袋瓜,又板著臉大聲道,
“話說,你之前說要給我悄悄看的東西呢!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這麼鬼鬼祟祟的啊?”
“哦哦……我差點都忘了,其實是這個嘿嘿……一支笛子當當當~”
“喲,這笛子看著倒是還不錯,可你真的會吹嗎?”
“我,我不會啊……但秦艽說,我爸爸會,讓我以後可以學一學,說起來哦……長鳴哥哥,這把笛子可奇怪了,一開始我怎麼也吹不響,後來我就讓阿鏡來幫我修一修,結果你知道這支笛子裏麵有什麼東西嗎……”
“有什麼?”
被張長聲一下子吊起了胃口,晉長鳴也好奇地把耳朵湊了點過去,而成功地讓自家長鳴哥哥好奇起來的小胖子隻傻乎乎地嘿嘿嘿笑了起來,又小小聲開口道,
“裏麵塞著好多好多寫著字的糖紙,阿鏡一看就傻了,然後就把這些糖紙都一點點拿出來的……我不太認識上麵的字,後來阿鏡就都拿去給秦艽看了……但我覺得我爸爸以前一定是個貪吃鬼,不然幹嘛最後還塞那麼多糖紙在裏麵呢……你說是吧長鳴哥哥?”
草坪上孩子們的對話顯然並無法讓樓上一直看著他們的大人們聽見,但站在窗邊的老爺子和晉衡還是就這樣一起看了許久。
雖然伴隨著年獸被再次封印在姒氏大門,死人河中的陰屍都重入輪回道,晉淑當年死去的真相和他們之間真實的關係也跟著一起暴露了。
但三天前回到家中,順帶處理自己身後事的晉衡看上去還是和往常一樣,即便麵對著老爺子和老耳朵明顯有些愧疚的態度,也一直是顯得平靜而包容的。
“我被你姐姐在紙上畫出來的時候你才剛五歲,年紀小,不懂事,很容易被大人騙,晉淑說什麼你也就什麼都信了。”
“……”
“我是紙人,沒有親人,也沒有過往,更不存在什麼實際年紀,能被你這樣一個小娃娃親口叫一聲祖父,就仿佛有了新的生命,也被賦予了一張紙真正活下去的價值,所以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開始相信了,我是晉衡和晉淑的祖父,我應該好好照顧你們,再像個野蠻不講道理的古板老東西一樣督促著你們讀書,結婚,早日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庭……可當初那件事,還是就那樣毫無預兆地發生了,我沒能救下我的孫女晉淑……還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孫子就這樣死了……”
“……”
“我和你們到底不一樣,無論被撕毀多少次,我都能活下去,可你們都是活生生的孩子……這讓我怎麼能夠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幸好後來看著你活過來,又忘記一切地繼承你姐姐的一切,我總算是放心了一些,但現在……可有時候看著你,阿艽,還有長鳴,還有那個……胖乎乎的小長聲,我心裏多希望咱們家的這一熱熱鬧鬧的大家子都是真的啊,我真的就是你們這些好孩子的爺爺,祖爺爺啊……”
老爺子說到這兒略微有些哽咽了,他不怎麼敢去看晉衡的表情,仿佛多看一眼下一秒就隻能是永別了,而聽到他主動說起這些,麵色蒼白,眼神溫柔的晉衡也隻是抬起頭握了握他的手,又用一種溫和的目光看著他點點頭道,
“這一切……本來就都是真的。”
“……”
“晉淑和晉衡都是真的,您還有家裏的一切都是真的,是你們撫養了我和晉淑,給了我們一直想要的家,我的腦子裏清楚地記得這一切。”
“……”
“就和當初晉淑希望我忘記一切那樣,我希望我走之後,家裏能暫時隱瞞我不在了的事情,秦艽那邊我會自己來處理,老廖那邊我也已經和他說好了,但長聲和長鳴還要麻煩你繼續照顧,雖然這對他們可能不公平,但這也是我目前唯一希望能瞞住的事情了……”
“嗯……這一點我都明白,不過……是啊,你說的對,都是真的……即便很久以前是假的,都過去那麼久了也早變成真的了……將來,我會在這兒繼續像從前那樣幫你和你姐姐照顧著長鳴和長聲,然後等著阿艽和你有一天能一起回來,我應該……還能等到這一天到來的對嗎,阿衡?”
這麼說著,眼睛有些泛紅的老爺子和晉衡對視了一眼,這一刻他們心裏其實彼此都很清楚,人一旦死了,今生和家人朋友的緣分也就盡了,來生即便相見也不會相識,就算是真的至親也未必會一輩子記得你,哪裏還會有什麼可能會再次重逢相見呢。
但沉默了片刻,雙鬢斑白,連手掌都老的像枯木一般的老爺子還是望著晉衡消瘦蒼白的麵頰又一字一句地輕輕開口道,
“多年前……我曾聽到先人在我耳邊念過一首關於人間團聚和相守的詞,我此後多年銘記,如今我也想把這首詞告訴你,阿衡。”
“……”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
“所有人都忘了你,他都不會舍得忘了你,去找阿艽好好說一說吧,千萬別給彼此留下什麼遺憾,有些人有些事,要是錯過了……就真的再也等不到了。”
……
這一晚,晉衡和家人度過了最後一次晚餐。
從落霞山莊出來的時候,他坐在老董的車裏安靜地看了會兒半空中已經恢複如初的白色月亮,又在車開進市區之前,才忽然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窗外。
老董見他臉色白的可怕,也一直不敢怎麼開口說話,而垂眸不語的晉衡見狀隻是明顯有些疲憊地靠在車後座上麵無表情地想了會兒事,隨後衝著前麵的老董淡淡開口道,
“老董,送我去三圭橋之前,先送我去買點東西吧。”
“什麼東西?”
“第一次我去給秦艽過生日去的蛋糕店和鮮花店,送我先去一下那裏吧。”
“……”
車子在老董複雜的眼神和晉衡平靜的聲音中安靜地調轉了一個方向,隨後又向著市區的另一個地方開去。
再等晉衡終於買到他想要的東西,又如約出現在夜晚吵鬧的三圭橋外時,隔著因為一年一度楊川市的天水娘娘河燈會而聚集在這裏的人群,白發青年就這樣對上了孤獨站立在橋洞底下望著河水的男人。
他的頭發又一次剪短了,收拾得很幹淨的麵頰一眼看上去似乎氣色不佳,但低頭夾著煙望著河麵,同時伸出一隻腳試探著河水的樣子卻意外地顯得懶散又性感。
而似乎是注意到有人身後一直看著自己,朝他這個方向慢悠悠看了一眼的秦艽先是將煙頭捏掉,又在將頭發都隨手攬到耳朵後麵,才麵無表情地一步步地穿過人群朝晉衡走了過來。
……
“我記得這好像是你和我第一次約會穿的。”
一看到他慢慢站定在自己麵前,皺著眉的晉衡就看了眼他身上和平時明顯不太一樣的打扮,而秦艽聞言隻抬起灰色的眼睛看了眼他,隨後才看向一旁顯得不置可否地開口回答道,
“因為我隻有這一套能拿得出手的衣服,也隻有這一雙能幹幹淨淨如約去見你的鞋。”
“……”
這個回答給人的感覺忽然有點像一開始那個總是把一切情緒都藏在自己心裏的秦艽了,而晉衡聞言也沒有著急吭聲,隻是略微點點頭又望著遠處璀璨明亮的河燈慢吞吞道,
“那陪我走走吧,我還有些話想單獨對你說。”
可本打算跟著他一塊往前走的秦艽在低頭的瞬間,卻忽然發現了晉衡手上拎著的那些東西,而麵無表情地看了眼這總是一聲不吭的傻兔子,嘴唇抿著,似乎在隱藏著什麼情緒的秦艽沉默了一下還是語氣有點古怪地開口道,
“……你買這些東西做什麼。”
“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約會的氣氛好一些,想了很久也隻能想到這個辦法。”
“……”
“你會覺得提前和一個人把這一輩子的生日過完……有點奇怪嗎?”
這個問題問出口,秦艽忽然就沉默了下來。
麵容明顯有些緊張的晉衡垂眸地看著他,卻也沒有著急催他回答,而直到晉衡以為他不會給自己回答時,麵前這個和自己別扭了一輩子的家夥才在晉衡的注視下幹巴巴地皺著眉回答道,
“……不會奇怪,很開心。”
這個回答讓晉衡很意外,很與此同時卻也真的發自內心地感覺開心。
所以向來含蓄內斂的他在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一旁幹脆牽起了他的手,又和身旁這個因為難得誠實了一回,所以也很不自在的家夥一起繞著夜晚的三圭橋就這麼走了一會兒。
這個過程中,晉衡給秦艽買了他一直很喜歡,但很少有機會會吃的甜湯,隨後他們又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不那麼多的地方,並一起坐在三圭橋的橋洞底下邊看人在橋下麵放河燈了起來。
“祟界後續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嗎?”
“嗯,該交代的都交代好了,其餘的就等張長聲自己長大吧,我本來也不可能一輩子留在祟界照顧他。”
“其實如果方便,可以讓他住到落霞山莊來,畢竟那裏有老爺子他們照顧著,以後也可以和長鳴一起。”
“他比起晉淑,其實和張奉青的性格更像,做祟比做人明顯更容易有成就多,你就不用替他操心了。”
這麼隨口說著,一直以一種相對放鬆的狀態在和晉衡說著話的秦艽也神情懶散地坐在河邊抬起頭,等看到麵前正在往蛋糕上插蠟燭的晉衡手邊還放著另一件東西,他先是停頓了一下,隨後才看著晉衡挑挑眉道,
“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