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頭,清晨七點,範細口中的那個楊花家的小木樓上,屋簷下正結著一層薄薄的,閃著光芒的潔白冰花。
沒點燈的小屋子裏,那一晚為了救人而龍氣接近潰散,所以這三天幾乎哪兒都沒去的秦艽正保持著半龍的模樣一動不動地靠在牆角盯著自己布滿鱗片的手上戴著的那支銀鐲子看。
視線所及,表麵帶著花紋的銀飾在清晨的太陽底下透出股粗糙的光,就和他舌頭下麵的那個,直到現在他都會時不時會舔一舔的刻字金屬環一樣,散發著一種令他整個人都精神無比放鬆的溫度。
隻是區別於那個刻了名字的金屬環是他曾經留給某個人的紀念,這個銀鐲子則是他由蛟化龍,又按照祟界和陰司留下的少許線索來到東山後送給自己的一件東西。
“……這種銀鐲上的花紋在咱們本地被叫做龍回頭,有成全分離許久的夫妻重聚,家人一生團圓的意思在,寓意很好的,神龍會在天上保佑所有心誠的人,帶在身上就能找到自己心裏想要找到的人,也可以保護一家人的平安。”
那年他孤身一人來到東山山腳時,第一次從山下年邁的銀匠嘴裏聽到的說法就是這個。
後來他就把這隻龍回頭買了下來,又一直戴在了自己的身上,盡管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這樣做其實就會有用。
而此刻不自覺地伸出自己凍紅的手指靠近摸了摸,又在接觸到這發光事物的一瞬間病態而滿足地閉了閉眼睛。
許久,精神狀態十分糟糕的秦艽才靠著身後的牆有些萎靡不振地望向自己的頭頂,又眯著灰色的眼睛有些困倦地喃喃自語了起來。
“好冷。”
這般仰著頭自言自語著,含著舌頭下麵那個刻著名字的金屬環用嘴唇和牙齒下磨舔舐的秦艽其實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不開心什麼,亦或是想對誰模糊地表達著什麼。
但是話到了嘴邊,他還是用手捂著自己被光線刺激到幹澀難受,好像下一秒就要直接瞎掉的眼睛,又用一種微弱到幾乎讓人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地衝自己開口抱怨道,
“晉衡,為什麼沒關窗戶,我好冷。”
“……”
小樓裏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能夠回答他,他多年前收養的養女楊花這會兒應該還在樓上睡覺,所以此刻四周的一片都是格外安靜的。
而明明身體很不舒服,卻還是坐在這兒完全自作自受地發了一晚上呆。
這一刻,一邊漫無目的地出著神,一邊無聊到隻能自己和自己說話的秦艽還是真切地感覺到了自己時隔多年,卻還是一點沒有長進,甚至越來越丟棄原則和尊嚴的,對某人的難以割舍和惦記。
【今晚之後,我會把他暫時先送到範細家去養傷,年三十過去之前,範村有我在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他不會知道我和在水下救他的那條龍是一個人,直到把他的傷完完全全養好,我都會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的。】
那是那一晚他自己親口對老塔說出的話。
秦艽現在回想起來也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畢竟那隻藏頭露尾,隻留下一堆老孩子圍著村子打轉的公雞郎目前還行蹤不明,他總要為了某個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家夥的安全著想。
可心裏明白是一回事,他的心情還是前所未有的感覺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煩躁……甚至是從未有過的失落感。
因為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那個早早在範細口中就已經蘇醒的家夥確實也沒有一絲一毫想見見他這個陌生人的意思,哪怕隻是托人轉交一句道謝的話也沒有。
“這幾天有陌生人來家裏過嗎?”
“啊?沒有啊……”
前三天他主動提出這個話題時,養女楊花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麵無表情的秦艽問完之後就不吭聲了。
好一會兒,瞬間胃口全無的他才會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保持他平時的樣子正常地繼續吃飯。
而通常在那之後,他就會自己默默地站起來,再到廚房裏去把那份他每天都額外準備的,有時候甚至還要精心放在一旁保溫的飯菜麵食或是糖水之類給一起倒掉。
一邊在心裏有些厭惡著這樣完全就是在自作多情的自己,一邊又有些陰冷地盯著窗口的陽光出了會兒神。
就在整個人都有些神經兮兮的秦艽的想著是不是該找個時間單獨去山下找老塔談談那一晚公雞郎傷人之後的後續,實在不行也得出門找林子裏那些小怪物出出大過年因為某人積攢下來的氣時,他忽然就被樓上傳來的兩聲動靜給吸引了。
“咚——咚——”
忽地兩聲輕響,像是有什麼的東西不輕不重地掉落在他的頭頂上。
一般回來也是一個人住在條件更簡陋的樓下的秦艽當下由他自己真正的樣子快速恢複成平時那張範村人眼中的臉,又直接挑起泛灰的眸子朝上看了眼。
可在那之後,他卻沒有聽到除此之外更多的聲音。
直到他冷冰冰地嘶啞著聲音來了一聲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在上麵要幹什麼,上頭先是安靜了一下,接著才有個對他明顯有些怨氣,但還硬是憋在心裏的女孩子聲音才地響起來。
“沒幹什麼……我起床了。”
女孩子別別扭扭的態度像是和他在鬧什麼情緒似的,但他們倆之間好像一貫都是這樣的相處模式,所以哪怕秦艽時常人不在家,楊花一個人呆著倒也不是特別不習慣。
不過仔細說起來,他們這莫名和其他家不太一樣的父女倆之間本身也快有半年沒見了。
楊花很少會主動在人前叫他爸爸,他自己對這個養女在各方麵的要求好像也一向不是很高。
多年來,他們雖然對外人以父女的名義同處於一個屋簷下,但骨子裏壓根不怎麼會關心人的秦艽卻很少會給她類似其他家庭那樣來自父親的關懷。
而年紀更小的時候,或許還會對這種事而感到有些傷心和憤怒,如今越長大,楊花卻越能感受到男人對身邊的誰其實都是這個不冷不熱的態度了。
加上她其實很明白自己確實已經算是他足夠耐心對待的少數存在了,所以漸漸的,她反而開始能做到和男人像一對奇怪的父女一樣像這樣別扭又融洽地生活在一起了。
“早上想吃什麼。”
“……隨便,反正我都好久沒吃過你做的東西了……”
兩人對話的樣子和上次離家時乍一聽好像也沒什麼區別,男人依舊冷淡,女孩也愛答不理。
不過,這幾天令楊花始終感到有些許奇怪的一個問題就是,似乎從這次回家之後,她這個名義上的養父就一直表現得心情不太好。
而十分確定這絕對不是因為她那天晚上在山裏和範阿寶他們調皮搗蛋的緣故,默默地蹲在樓梯口看著他從樓下那個門前掛著許多發光的貝殼小串珠的房間走出來,撐著下巴悄悄觀察著男人臉上表情的楊花抿著唇沉默了一下,半天還是帶著點小試探意味地眨眨眼睛開口道,
“你……你今天是不是還是和前兩天一樣不出門?”
“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我……我就隨便問問啊,你每天都在家忙前忙後地做那麼多菜,之後又拿去倒掉,我還以為家裏過年的時候其實要來什麼客人了……”
“沒有客人。”
“哦,我還以為是……有客人呢,不然你幹嘛每天這樣。”
“我高興。”
“可,可你明明看上去……根本不怎麼高興啊……”
“你說什麼?給我再說一遍。”
“額……我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說……”
到底心裏有些怕他的小姑娘一被嚇唬立刻躲抱著頭到了一旁,眯著眼睛盯著她看了一眼的秦艽之後也沒說什麼,隻陰沉著臉背過身徑直走進廚房,又幹脆丟了這麼一句冷冰冰到嚇人的話。
“……那就趕快去刷牙,不要和我平時不在家那樣邋裏邋遢不洗臉不刷牙就吃早點,要洗的東西待會兒都自己拿下來在井水邊洗幹淨,你這兩天不許再和範阿寶那群腦子不好使的孩子去雞籠岩石,好好給我呆在家裏哪兒也不準去。”
脾氣簡直差勁到一塊去的養父女之間對話到這裏也就差不多了,楊花原本其實是想關心一下他,被他這完全莫名其妙的破態度卻弄得有點進行不下去了。
而實在想不通範細婆婆為什麼會說這種小心眼,脾氣爛,方方麵麵都很差勁的家夥是個值得嫁的好男人的楊花忍著一肚子火蹲在大冬天的樓梯口也不吭聲,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了個‘嗯’字。
等目送他離開後,低下頭氣鼓鼓地走到井邊,又彎下腰舀了點臉盆裏冰涼裏的水,原本看上去還一切正常的小姑娘這才因為麵頰和水的接觸渾身一激靈,又在耳朵後麵順勢長出了一對透明的鰓和少許的鱗片。
【小楊花~小楊花~你早啊~】
臉盆裏晃動的井水像是在發出一陣奇妙的聲音,輕微地蕩漾過後波紋和歌聲也就漸漸平息了。
而見狀,完全習以為常的楊花接下來也沒有搭理這些每天就隻會重複說一句話的井水,直接皺著眉忍著手上發出來的魚腥味,便甩了甩自己那對銀白色的,在光下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感的的魚鰓,又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一邊聽著身後廚房裏傳來的動靜,一邊就有些糾結地含著一嘴牙膏沫子盯著靠近村口不遠的牆麵發起了呆。
“大壞蛋……成天一不高興就拿我撒氣……煩死了……呸呸呸……”
嘴裏這麼嘟嘟囔囔著,小姑娘心裏的氣好像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消去,而在她的視線盡頭,此刻正有一麵灰白色的破舊斷牆橫在一棟小木樓和他們家的小屋之間。
牆的那頭就是範阿寶的家,自從三天前的那個晚上,他們倆一起在山裏闖禍又各自被家裏人抓回家之後,她就再沒好好見著範阿寶這膽小怕事的家夥幾次了。
不過膽小怕事本就是蚍蜉馬的特征之一,楊花也沒辦法怪他。
而在他們僅有的幾次見麵,範阿寶這家夥也表現得鬼鬼祟祟的,每次一開口就是哭喪著臉,再不然就是十分固定的一句。
“楊花啊你快救救我吧!我奶奶現在每天都要拿著棍子要打斷我的腿,我和你說完這句話就得立馬回家了!楊花你快想辦法救救我啊!!”
這話聽上去簡直是淒慘極了,雖然按照她個人對範村村民的了解,以範細婆婆嘴硬心軟的脾氣最後肯定不舍得把自家寶貝孫子怎麼樣。
可是楊花還是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這段時間應該確實是有日子是不能再好好出去找範阿寶他們玩了。
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跟著範阿寶一起貪玩闖禍了,還因為廚房裏那個她原本已經快半年沒見過,在某方麵管她管的特別嚴的人終於是回家了。
而一想到自己那天晚上和範阿寶被範村一群擔心地集體跑出來找他們的老老少少訓得體無完膚的樣子,楊花就心情特別鬱悶地扁了扁嘴。
“……你這兩天不要再和範阿寶那群腦子不好使的孩子去雞籠岩石,好好給我呆在家裏,哪兒都不準去。”
回想起剛剛的對話,此刻正沒精打采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小姑娘也有點泄氣,畢竟任憑是誰整整一個冬天被關在家裏哪兒都不能去都會有點鬱悶。
而就在她分心的這片刻,她的腦子裏不知還怎麼的還忽然想起了昨天傍晚一點的時候,範阿寶來找他時說的那番對話。
這段對話的起因是因為範阿寶被他奶奶使喚著來送年糕,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孩既然碰著了頭,肯定就是要說會兒悄悄話的。
可一張嘴,範阿寶的話匣子頓時就開了,一臉興奮地就拉著在她家門口咬起耳朵來了。
“……楊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啊,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
“什麼秘密啊,還搞得你這麼大驚小怪的……”
“我才沒有大驚小怪呢!就……我家最近不是來了個從外麵的大城市來的活人嗎……”
“活人?哦——是那天晚上那個被老孩子追著掉在龍王河裏的人嗎?他現在還住在你們家?”
“對,對啊,就是那個從外麵大城市來的大哥哥,他姓晉,人很好的,就是這幾天腿斷了沒辦法出門,不然他肯定也要來你們家做客的……他現在就住在我爺爺沒死之前的老屋子裏呢……我告訴你啊……我現在真的好崇拜他啊……他已經超越我心裏我爺爺的位置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人呢……”
“……嗤,厲害什麼,小心你爺爺晚上來找你……不過他要是真的那麼厲害,就不會被老孩子隨隨便便推進河裏摔斷了腿,還差點淹死了好嗎……”
“你,你也別這麼說啊……每個人都是會有自己比較倒黴的時候的嘛……而且你也沒見過大哥哥本人啊……你怎麼知道他到底不厲害呢……”
才兩三天沒見,她養父口中那個腦子明顯不太好使的範阿寶居然都開始會一本正經地拿話回擊人了,楊花看上去明顯有些不信,隻撇撇嘴就大聲開口質疑道,
“哦,是嗎?那你倒是告訴我,這個不知道從哪兒的怪人到底哪裏厲害了啊?”
“他的眼睛和頭發是全白色的!像雪花一樣會在太陽底下發光,特別特別神奇!而且他還認識很多字,還讀過很多很多很多書,隨隨便便的一個字,他就能和你說好多好多神奇的故事,就連我為什麼是蚍蜉馬,我們村的人為什麼姓範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