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縣城內的一處鮮少有人知道的赤腳醫生門外, 染成黑青色的窗布內正傳來類似孕婦分娩的動靜。
大量的海水味道混雜腥臊的人血氣味從屋裏頭湧出來, 再襯著周圍這簡陋又寒酸的醫療環境, 那身處於其中的孕婦怎麼著也得痛苦又無助地朝外麵大叫幾聲。
可偏偏裏頭除了水流的搖晃怕打聲和一個女人略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就隻有一個斷句很奇怪的聲音在一邊生氣一邊打著結巴地說著‘好好……躺著……別, 別給我抖!不然肚皮裏的胎水……就都要給晃光了!’。
半響那躺在簾子後麵包著頭發用布蓋著臉的女人才一邊喘著氣一邊用有些害怕又焦慮地用蹩腳的普通話開口道,
“大夫, 大夫!我怎麼覺得我的肚皮一點都不痛哦!就和壓根沒開刀口似的!耳朵邊上還有老大的海風和水聲咯,我這都……這都感覺快暈船了!!嘔!!嘔!!”
這種明顯需要說很多話來解釋的複雜問題顯然不是那天生說話結巴的大夫能解釋的清楚的,所以過了會兒, 隱約在搖晃的簾子後麵也冒出了一個和那結巴大夫不太一樣的溫和男子聲音,又嗓音帶著市儈味就給那產婦解釋了起來。
“唉,大嫂, 不打緊不打緊, 這主要還是因為你這胎是男胎,加上又是頭一回生孩子, 肚子裏的海風當然就會一般人大些, 忍一忍, 不太痛的, 海上的這陣風浪過去娃娃就能自己遊出來了, 不過您要是實在害怕, 咱們可以略微多加一點診費,這樣啊咱們就能保證孩子順利出世了……”
“娃娃……男……男胎……診費……好好好,加加加, 隻要能保證孩子順順利利出生……啊……啊, 大夫可這海上的風浪又是什麼……”
“唉,你在從前就沒聽家裏老人說過麼,每一個上輩子死去人的的魂魄投胎到水裏之後,男孩子都是先變成海魚去海裏,女孩子都是先變成河魚去河裏,這世間的男男女女都在屬於各自的那番水中一點點長大,隻待十月過後,肚中積攢了充足羊水的母親便有機會把自己的孩子的靈魂從海裏或是河裏帶回來,您的兒子現在就在一片大海中,我來找找看,這娃娃究竟躲在水下什麼地方……”
這模模糊糊的對話怎麼聽都有點熟悉,像是不久前也從自家龍君的嘴裏聽說過,而心裏這麼琢磨著,手裏抱著個鹹魚罐子蹲在這鮐魚翁的家門口等候著的橫行介士也時不時地就要往裏麵瞅瞅。
一直到裏頭半刻都沒消停的動靜終於是小了些,還有類似魚尾的拍打聲和女人的丈夫等家人激動又感激的驚呼聲,一個有著一雙黑白分明無法合上的魚眼睛,半張臉都被青白發亮的男人這才象征性探頭出來又著衝他招招手。
“……不好意思,久等,請進吧。”
這聲音聽著似乎就是之前在裏頭替那孕婦接生的人之一了,隻是令人比較奇怪的是,那說話結巴的大夫卻暫時還不見蹤影。
而聞言,坐在門口等了快有大半個鍾頭的橫行介士也跟著鬆了口氣,又一步步跟著他走進另一間更小的房子並壓低聲音笑著地問詢了一句。
“唉,您……您不會就是那鮐魚翁是吧?”
“……啊,哈哈,這鮐魚翁準確地來說應該是我的父親,不過多年前他就已經過世了,他過世後我當了幾天水產商人,又和同村朋友出門賣了幾天冬蟲夏草,可都不得誌,後來變幹脆回來繼承我父親的遺言做了這大夫,別人呢也開始管我順著我父親的名號叫鮐魚翁……不過您也不用客氣,我從前出生於東山,鄉鄰大多叫我的本名範①青占,不過您有什麼事,是家裏有人生孩子還是小孩要看病的?”
嘴皮子看著挺利索,但說話德行卻不太靠譜的半吊子大夫範青占這麼說著也稍微抬頭看了眼他手上的鹹魚罐子,他的腦袋一整個是像魚一樣呈現出三角形的,窄窄的魚嘴一張一合顯得有些詭異,但黑色的魚眼睛的餘光撇到那還裝著楊花的罐子後他的眼神還是稍稍停頓了一下。
而當下有些困惑地往外麵看了一眼又沉默了,過了會兒這看不出歲數的鮐魚大夫才顯得有些懷疑和困惑地開口道,
“……話說,這好端端的,您把這小姑娘裝在鹹魚罐子裏幹什麼……”
“……”
“額,怕她裝在裏麵會發臭嗎哈哈?”
鹹魚這引人發笑的烏龍讓橫行介士頓時也有點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半天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是自家龍君搞出來的惡作劇,隻連忙搖搖手幹笑了一下,又在將裝著自家睡著了的小娘娘的罐子擺在桌子上頭後,這才一邊等候著那鮐魚翁抽空過來一邊解釋起來道,
“不,不是,不是怕她身上發臭,這是我家的小娘娘……今天早上啊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就頭疼腦熱了起來,還在夢中從人化了魚,她父親另外還有別的事沒忙完,便托我來專門問問您是個什麼情況,能不能抓些藥讓她現在的情況盡可能好轉些,價錢好商量,隻要您願意幫幫忙……”
一聽到這話,那麵上對誰都笑臉迎人的範青占也表情奇怪地瞅了橫行介士一眼,畢竟眼看著這農曆雞年都快過去了,像這麼口氣大等著被宰的生豬頭去年一整年他可都沒見過了。
而當下掃了眼橫行介士的打扮又心裏琢磨了一下,起初還沒察覺出什麼不對勁的範青占一看到這老螃身後帶著的那一抹青金色的,令人根本無法忽視的霸道龍氣頓時瞪直了眼睛,半響被這位嗓子眼裏差點都被嗆著的青占老兄才一臉諂媚地站起來搓搓手道,
“哎喲,哎喲,剛剛……剛剛是在有失遠迎!!您……您老看這氣派應該是赤水裏頭來的龍宮文書吧……龍君他老人家最近身體可好!吃得可好?睡得可好?還是和以前一樣為咱們東山的魚魚蝦蝦謀福祉吧,我和我家阿堯可是每年都去龍王祭上給咱們龍君上香納貢,希望他老人家一切都好,長命百歲的,不過不知龍君會在東山停留多久呢,今天不知有沒空就來寒舍吃頓便飯,小人一定夾道歡迎啊哈哈哈……”
橫行介士:“……”
這條市儈魚一副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樣子讓橫行介士頓時無言以對地抽了抽嘴角,但他今天是來給楊花看病的,所以也沒心思擺官威去教訓這小子,隻敷衍著和這明顯沒什麼醫德的家夥一塊假笑了一下又揮揮手道,
“唉,龍君公務繁忙,便飯什麼的我看還是免了,今天我主要就是過來想給小娘娘看個病,畢竟這是龍君的掌上明珠,你可懂得我是什麼意思啊青占兄……”
“哦哦哦,懂懂懂!!我真就看!我真就看……唉,你看我實在是有眼無珠,咱們龍宮的小娘娘我剛剛都沒看出來……”
這話說著,當下就急急忙忙地站起來,嘴巴子利索的範青占一邊陪著笑一邊就象征性象征性地端詳起了罐子裏身形小小,渾身發光的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