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花雪月90(1 / 3)

聶文遠的語調不變, 麵容嚴肅, “忍著。”

黃單的身子發抖, “太疼了。”

聶文遠垂著眼皮, 手上的動作沒停頓, 他像一個嚴父, 在教導著缺乏常識的兒子, “不用點勁,你肩上的傷難好。”

黃單抓住男人的那隻手,聲音裏多了明顯的哭腔, “算了,舅舅,你別管我了。”

聶文遠看看抓住自己的手, 他的眉頭微皺, “又哭。”

黃單鬆開抓著男人的手,他沒轉過身, 還背對著男人, 肩膀微微顫動, “我真的很怕疼。”

聶文遠按住青年的肩膀, 將人扳過來, 不出意料的看到一張布滿淚水的臉, “你這毛病什麼時候有的?”

黃單疼的厲害,還不忘認真糾正,“不是毛病。”

聶文遠的眉頭全部皺了起來, “擦個藥酒就哭成這樣。”

黃單壓抑著抽泣, “我隻是怕疼。”

房裏彌漫著一股子藥酒的氣味,有點刺鼻,舅甥倆繞來繞去,還在原地打轉,一步都沒邁出去。

怕疼,有多怕?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除非把自身的那種疼痛用數據計算出來,再製造出同等數據的機器,讓誰來體驗一把,否則外人是永遠感受不到的。

感同身受這個詞語到底還是存在著偏差。

黃單的藍色襯衫都哭濕了一塊,那塊兒的顏色深,挺顯眼的,還在逐漸擴散。

聶文遠頷首,“去洗臉。”

黃單邊擦滾到下巴上的淚水,邊搖頭,“等會兒,不疼了再去洗。”

不然洗了也是白洗,他知道的。

聶文遠看著自己的小外甥,終於露出仿佛是第一次見的怪異表情,但是卻在轉瞬即逝,他的煙癮犯了,口袋裏沒有放,在書房擱著。

“那次為什麼要那麼做?”

聶文遠這句話問的非常突兀,沒頭沒尾的,讓人聽著納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黃單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用手擦臉,“當時什麼都沒想。”

這個男人是不會信的,黃單知道,他等著對方接下來對自己的評估和判測。

聶文遠的眼簾闔了闔,“你當時做出那個舉動,是想讓舅舅對你刮目相看,安排你進新世紀?”

黃單猛地抬起頭。

聶文遠被小外甥一雙流著淚的眼睛看著,心裏隱隱抽了一下,快到他來不及去捕捉就消失無蹤,“舅舅如果錯了,你來推翻。”

黃單的眼皮輕顫,淚水一滴兩滴劃過臉頰,他無聲的哭著,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聶文遠也沒開口,眉間的皺痕越來越深,陰影也越來越重,讓他眉眼間的正氣都淡去不少,有一抹暴躁在躍躍欲試,想要取而代之。

有一縷菜香順著門縫擠進來,它自己來就算了,還拽上了油煙味,它倆一進來,就肆無忌憚的撲向床邊的舅甥。

黃單肩膀的疼痛慢慢減輕,他起身去衛生間洗了臉回房。

聶文遠還在原來的位置坐著,正在蓋藥酒的蓋子,眼皮沒抬的說,“睡覺別壓到肩膀的傷。”

黃單說,“我曉得。”

聶文遠沒再提那件事,他把藥酒拿手裏,“明天來找舅舅,到時候再給你擦藥酒。”

黃單的眼睛紅紅的,鼻子也是,他張嘴,嗓音啞啞的,“不要了,舅舅你把藥酒給我,我自己來吧。”

聶文遠說,“隨你。”

他把手裏的藥酒遞過去,“你以後別去刺激小薇。”

黃單接住藥酒,指腹摩||挲瓶身,溫溫的,“知道了。”

外頭傳來吳奶奶的聲音,喊著飯做好了,叫他們出來吃午飯。

上午撈的魚殺了三條大的,都紅燒了,分三個盤子裝著,放在三個不同的方位,一個盤子對著聶文遠,一個對著聶秀琴,一個對著吳奶奶,直接跳過了黃單。

黃單沒表現出什麼不滿的情緒,他垂眼扒拉白米飯,筷子往聶文遠麵前的盤子裏伸,反正他愛吃的都在這兒。

吳奶奶看他又這麼不客氣,就咳了一聲,“小於,你不喜歡吃扁豆?”

黃單的麵前是盤素炒扁豆,掐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裏麵切了紅辣椒絲,綠配紅,看著會有食欲,但他不喜歡吃扁豆,“嗯,不喜歡。”

吳奶奶沒好氣的說,“你這孩子怎麼能挑食呢,來,吃點扁豆。”

她說著就拿自己的筷子去夾扁豆給小青年。

黃單的碗裏多了一筷子扁豆,他沒當著大家的麵兒撥到桌上,讓吳奶奶難堪,也沒去吃,就在那兒放著。

盡管如此,吳奶奶還是不高興,她又開始嘮嘮叨叨,“前幾天從田埂上摘回來的扁豆就剩這麼一小把了,多好的東西啊,現在想吃都沒了哦,全被水給衝走了。”

聶秀琴哀聲歎氣,“這洪水一天不退,出個門都不方便。”

吳奶奶壓根不想聊洪水,她想聊混小子沒禮貌的事,可惜沒人搭話,她隻好生著悶氣吃飯。

桌上安靜下來,隻有吳奶奶癟著嘴巴吃飯菜,嘴裏發出吧唧的聲音,她有個習慣,夾菜的時候會先拿筷子在盤子裏撥一撥,每次都這樣。

老一輩是窮過來的,吳奶奶隻吃素菜,不是茄子,就是黃瓜,偶爾還去夾幾根她自己醃的蘿卜,不脆,很爛。

聶秀琴聞著藥酒的味兒,“小於,你肩膀沒事了吧?”

黃單說沒事了。

聶秀琴的一聲歎息淹沒進了碗裏麵。

聶文遠吃飯的速度特別快,他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拿著筷子,時不時的夾菜扒飯,一聲不吭,平時都是他一個人吃喜歡的菜,會剩下不少,現在多了個人,盤子裏的菜幾乎不剩。

黃單把貼在盤子邊沿的兩個土豆片夾了吃掉,就端起聶文遠麵前的其中一個盤子,把菜湯倒在自己碗裏的飯上麵,垂頭往嘴裏扒拉。

聶秀琴的眼中湧出幾分詫異,“小於,小姨記得你以前很討厭吃土豆,不但全挑出來丟掉,還會板著小臉不讓別人吃是,說誰吃了土豆就不跟誰好。”

黃單的聲音模糊,“口味變了。”

聶秀琴輕笑,“變了好,挑食影響身體,你應該多吃些別的菜,營養才能均衡。”

吳奶奶聽懂了一點,“扁豆都不吃,能均衡才怪。”

黃單知道,老奶奶打心眼裏就是不想他吃聶文遠喜歡的菜,總覺得那是為聶文遠準備的,別人不能碰。

他細嚼慢咽,把嘴裏的湯飯吃完,就去吃魚。

聶文遠那邊還剩下一盤魚,隻有魚肚子上的肉不見了,一小半在他肚子裏,剩下的大半都被他外甥吃了。

吳奶奶把筷子往碗口上那麼一放,幹枯的手拿了旁邊的抹布擦擦桌子,“晚上不燒魚了,連著吃兩頓,容易上火。”

她端起聶文遠麵前的盤子,“這番魚都沒怎麼吃,晚上小於你吃吧。”

黃單說,“我不吃魚背,刺很多,會卡到。”

吳奶奶瞪了一眼,嫌他挑三揀四,難聽的話沒說出口,換了別的,“這不還有魚尾巴嗎?”

黃單說他也不吃尾巴,“我隻吃魚肚子上的肉。”

吳奶奶那張臉上有老年斑,她一笑,臉上起了一堆褶子,老年斑也擠到一塊兒去了,“那真是巧了,你跟你舅舅的口味一個樣。”

聶秀琴認同的點頭,說是啊,“小於這樣挺好的,以前挑食才嚴重呢,現在真的挺好的。”

聶文遠沒什麼表情。

收拾飯桌的時候,吳奶奶那張臉拉的老長,都快趕上驢了。

聶文遠下午要去堤壩那邊看看堵口的情況,同行的還有T城幾個大人物,都是捐過十萬以上的人。

黃單聽到聶文遠打電話了,知道是這麼個事,就說自己也想去。

聶文遠摘下手表丟桌上,“別添亂。”

黃單說,“我去看看解放軍。”

聶文遠卷起袖口,撫平細微的褶||皺,“電視裏就能看。”

黃單說,“不一樣的,舅舅,我不會給你添亂,我會很乖。”

聶文遠聞言就側過頭看外甥,對方滿臉的認真,沒有絲毫玩笑的痕跡,他收回視線,將襯衣最上麵那顆扣子扣上,伸手整理領口,“去可以,別亂跑。”

黃單看不到男人的喉結,被衣領遮住了,“好哦。”

他下一秒就問,“舅舅,你扣的那麼嚴實,不會熱嗎?這個天三十多度,很難受的。”

聶文遠說不會。

黃單看著男人,好像是沒出汗,他有些羨慕,不像自己,光著膀子在床上躺著睡覺,都能熱的汗流浹背,頭毛皮裏都冒火星子。

出門前,黃單去房裏換掉聶文遠那身長衣長褲,穿上帶過來的白背心跟大褲衩。

吳奶奶在客廳裏站著,聽到聶文遠說要準備兩雙膠靴,眼皮就跳了跳,“你要帶他出門?外頭正在發洪水,多亂啊,帶著那麼個調皮鬼在身邊,還不知道能招惹來多少麻煩事,要不還是讓他在家裏幫著剝花生吧。”

聶文遠叼根煙,他甩甩拿著一根火柴的手,將那簇火焰甩滅,“我已經答應了小於。”

吳奶奶說,“那也沒必要一定要帶著。”

聶文遠說,“吳媽,我是他的舅舅,不能言而無信。”

吳奶奶不能理解,對著那麼個混小子,還需要什麼信用,“不是我對他有成見,是他那樣的,成天就知道混日子,一輩子都不可能學好。”

聶文遠把玩著火柴盒。

吳奶奶見他沒出聲,就繼續說,“像他哥哥小飛,會讀書,大學畢業,人又懂事,那才是你的大外甥。”

聶文遠抽一口煙,“誰都不是。”

吳奶奶一愣,她的聲音蒼老了許多,“不管怎麼說,當年聶家對你都有恩。”

聶文遠把火柴盒扔到茶幾上,闔了眼簾吞雲吐霧。

吳奶奶是看著這人長大的,照顧他幾十年了,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比他爸媽還要長,把他當親生兒子對待,卻仍然看不透,一點都看不了。

客廳裏靜下來,吳奶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再張口。

黃單從房裏出來,就察覺沙發上的男人不對勁,他沒有說話,隻是走過去,等著對方的動作隨機應變。

聶文遠一語不發的把一根煙抽完,掐滅了摁進煙灰缸裏,他站起身往門外走。

黃單腳步飛快的跟了上去。

T城的堤壩在西邊,隔著一段路,車子就被迫停下來了,改坐船,下了船就得步走,膠靴每次抬起來,都帶出一灘泥。

聶文遠走的輕鬆,黃單卻很艱難,他累的氣喘籲籲,真到了那兒,又不覺得累了,因為眼前的一幕拽跑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解放軍們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迷彩服,外麵是件橙色的背心,他們扛著抱著幾十斤重的沙袋,一個接一個的去堵堤口。

聶文遠去跟領導人交談,黃單沒去,他站在壩上,看到一個解放軍癱在戰友身上,兩條腿無力的伸著,雙腳在水裏泡的時間太長,沒有了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