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女兒重蹈她的覆轍,她寧願自己粉碎,也要讓我有一雙城市女孩纖長的手,可以驕傲地活著。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但我讀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沒下過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臉上沒有“紅二團”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腳纖長的女孩。而我的母親卻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裏,她都不停地操勞,試圖遺忘那些屈辱和傷害。看著她日漸孱弱的身體,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幫她拎水卻被她生硬地奪下水桶,她說,這不是你該幹的。聲音冷淡毫無感情。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將要失去她,我從來沒想過,如果失去了她我該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牆根底下哭,此時的小咪已經是一隻老貓了。我仍舊叫它小咪,它仍舊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腳下。
涼生從外麵擔水回來,見到我哭,就拉住我,說,薑生,怎麼又哭鼻子啊?誰欺負你了,你跟哥說。
我不肯看他,隻是哭。
涼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聲安慰我,薑生,你別為媽媽難過,好嗎?
我猛地推開涼生的手,我說,涼生,如果沒有你媽,我媽不會活成這個樣子!你是誰的兒子?你別這麼假惺惺!
涼生愣在一邊,他手裏拿著剛摘下的酸棗,滿滿的一小把,緊緊握在手裏。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拉過我的手,把酸棗放在我手裏,一句話沒說,擔起水走進屋子。
掌心的酸棗在陽光下閃亮,刺得我眼睛發脹,我抱著小咪,嗚嗚地哭。
這時北小武進了門,他一見我這樣,就喊,薑生,你家的貓死啦,你哭成這樣?
我生氣,掄起拳頭打他,一顆酸棗從我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撿起,放入嘴中,說,哎呀,奶奶的薑生,因為你這小狐狸,我可好幾年沒吃這玩意兒了!涼生真是腦子進了水,不過,能在每條棗枝上刻字,也算他本事。
北小武的話讓我心酸不已,兩年前的影像不停地閃過眼前——酸棗叢的綠地上,那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著睡著,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著他柔軟的發,他疲倦地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他用盡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條上刻著:薑生的酸棗樹。
他說,從此,這些酸棗樹都是你的了。
他還說,哥哥現在沒法讓薑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我跑進屋子,涼生站在水缸前,肩膀悄無聲息地抽動著。我緊緊拉住涼生的衣角,緊緊地拉住,什麼話也不說。
當我同涼生隻剩下憂傷時,我們發現除了努力地離開這個背負太多灰色記憶的魏家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似乎,隻有離開了魏家坪,那些橫亙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涼生別無選擇地走上了用功讀書的道路,而彼時,北小武卻因自己老爸幾年前突然暴富而可以放心地墮落,不愁沒人為他買單。
12 薑生,哥哥會有辦法的。
兩年後,優異的成績讓我與涼生一同被一所市重點高中錄取。
麵對高額的學費,母親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傻傻地看著天空。說,燕子都回來了。
十五歲的我,望著涼生,眼睛透著傷,我說,哥,你上吧,我不上了,我供你。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傻丫頭啊,哥哥會有辦法的。
中考後的夏季,每一個夜,都異常悶熱,我睡不著,半夜走到涼生門前,我喊他,哥。卻無人應聲。我悄悄推開房門,卻不見涼生的影子。我的心一陣酸,他又去那廢棄的煤礦了吧。
涼生兩個月的辛勞,終於拚湊出了我們的學費。收拾行李的時候,涼生執意要帶上那罐從未開花的生薑。北小武就像顆空投的炸彈一樣,飛進我們家院子,他說,薑生涼生,我北小武跟你兄妹倆一個學校。
我對著他冷笑,北小武,你那暴發戶老爹可真神通廣大啊,給你砸了多少錢,才把你這棵地瓜花變成白牡丹啊。
北小武說,奶奶的,薑生,你長得倒是越來越好看,就是嘴巴也越來越臭!看來何滿厚的屁股對你的影響還真大!
然後北小武又轉身對涼生說,明天我爸開車送我去學校,捎著你倆吧。
涼生點頭。
北小武走後,我跟涼生說,我說北小武就是這副德性,什麼都想要跟你一樣,可他行嗎?
涼生說,怎麼不行啊?他爸爸不是多年前就發大財了嗎?
我伸伸舌頭,心想,原來,涼生這樣清涼的孩子,也認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第二天,北小武他爹開著車把我們仨送到學校報名。北小武那天穿得跟歸國華僑一樣,跟他爹站一起就像兄弟倆,而我跟涼生就像被這兄弟倆拐賣的兒童。
下車後,我站在學校門口,像一棵初生的小草一樣無措。涼生站在我身後,他說,世界是這麼大!薑生,我們要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