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河邊,冷風如刀,漫天素雪翻飛,落入河中盡數融化,隨著河水無聲東逝。
“上次看見安州下雪還是大家都在時,誰也沒想到那麼快您就不在了,許多年過去,如今就隻剩下我獨自一人在這裏賞雪。”赫連茗湮麵對長河悵然呢喃,翻飛衣袂上湖藍絲線精繡的錦鸞鳥栩栩如生。
錦鸞,隻在霍斯都帝國境域內才能生存的美麗鸞鳥,亦是高貴身份的象征,非王侯公卿不得以之為紋案穿戴。
來來往往的人群裏有誰能想到,昔年安州城中令無數人驚豔的異域行商之女,如今身份竟是霍斯都帝國高高在上的公爵呢?除了赫連茗湮自己,誰都不曾如此大膽預料過。
這一天本該是屬於赫連茗湮自己的,就連薩琅也不會來打擾——無論有多重要的事情,唯有這一天她想安安靜靜度過,對她來說,多年前的這一天是她人生轉折之處,亦是她所見悲哀故事的開端。
可惜,這一年的重要之日,注定是安寧不得了。
“請問閣下可是慕格塔·洛綺羅公爵?皇上有要事想要麵見閣下,還請閣下跟我們走一趟。”
勁裝輕甲,腰佩官刀,六個顯然是宮內銳金營侍衛的人將赫連茗湮團團圍住,為首一人客氣拱手搭話,語氣卻是不容反抗地強硬。
赫連茗湮娥眉輕斂,言辭漠然:“今天我哪裏都不去,他想見就親自過來這裏吧。”
皇命大於天,在大淵境內誰敢拒絕淵皇的命令?那六個侍衛早得了命令無論如何要將赫連茗湮帶回,見其態度傲慢出口輕狂,對視一眼後齊齊將手按於刀柄上,語氣中多了幾分威脅味道:“我等奉皇命行事,身不由己,若有冒犯之處還望閣下見諒。”
鏗。
半寸刀光出鞘。
赫連茗湮仿若沒有感覺到威逼之意般,側身回眸望著寧靜無波的河麵,明如皓月的眼眸裏一絲哀傷悄然滑過。
“我喜歡大淵,這裏有我鍾情的山水,有我情投意合的朋友,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能在大淵度過一生……”
莫名其妙的話讓六個侍衛摸不著頭腦,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明白要帶走的絕美女子是何意圖,才想重申“邀請”,冷不防柔而蒼涼的歎息低低回蕩,一直繾綣到人心底。
“隻可惜,我是慕格塔家的女兒,注定要與大淵為敵。”
話音甫落,那縷教人心疼又心醉的歎息還未消散,陡然一聲高喝驚破美景佳人組成的詩意畫卷,一隊手執彎刀步伐整齊的霍斯都士兵在慕格塔·薩琅的帶領下赫然出現在驚慌的侍衛麵前。
“淵國皇帝欲指使人刺殺我霍斯都公爵,人贓俱獲,看你們還能怎麼抵賴!來人,把這幾人給我拿下收押,我這就通報陛下向淵國皇帝質問!”
饒是從禁衛軍中精挑細選而出的佼佼者,六個侍衛哪敵得過一眾高大孔武的霍斯都士兵?不過眨眼功夫,揣著溫敬元聖旨的侍衛們便成了落魄俘虜,被霍斯都士兵呼喝怒罵著押走。
“綺羅,走吧,河邊風冷。”一身束袖勁裝的薩琅看起來精神百倍,精明睿智取代平素慵懶表情,唯有眼底那抹疼惜未變。
赫連茗湮沒有動,目光仍定定望著河麵。
“堂兄,你喜歡安州嗎?”
“安州啊……還好,富庶繁華,商旅往來不息,比咱們國都還要熱鬧。”
“我喜歡安州,非常非常喜歡。”淡淡苦笑凝聚在赫連茗湮唇角。平伸手掌,幾片雪花落在指尖掌心,赫連茗湮體會著微不足道的涼意,眼神愈發哀婉:“我在安州生活那麼多年,喜歡的食物,喜歡的商鋪,喜歡的人……我喜歡的東西都在這裏,可是我不得不背棄它們,帶來戰火將他們摧毀。堂兄,也許一場戰爭過後,安州就再也沒有了,那我的心呢?除了痛,再也不會盛放別的了……”
薩琅深吸口氣,化作無聲歎息繚繞雪中,抬頭仰望,蔚藍天空連一隻孤雁都沒有,空曠得寂寥無比。
“綺羅,這不該是你肩負的重擔。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想要放棄了,堂兄一定會支持你到底——慕格塔家已經被束縛,倘若你期盼自由,我願豁出一切,為你打開這間永無天日的牢籠。”寬厚而溫暖的手掌試圖給予安慰,卻被赫連茗湮不著痕跡躲開,薩琅愣了愣,旋即苦笑澀然,“你……越來越像離憂了。”
※※※
“我是第一次來漠南,之前從沒在妖山露過麵,閣下大概是認錯人了吧?”
站在木居前與想找的人一門之隔時,言離憂忽而被那一句怒喝問得心慌。
她當然知道自己不曾來過漠南,更不曾荒唐地許下什麼十年之約,但這份肯定僅限於她“自己”,並不包括直至今日也難以辨清關係,與她擁有酷似樣貌與嗓音的另一個人。
青蓮王。
房中沉寂許久,過了半晌才傳來一聲模糊不清、連年紀都分辨不出的細聲嘟囔:“明明就是你,踩壞那麼多藥草,就算你化成灰老子也認得!說話不算話,這才六年多你就跑來擾鬧,一點兒都不守規矩!”
六年,青蓮王,這兩個詞聯係在一起總覺得有些奇怪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