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針眼逃命
婆婆是個盲人,連天黑天明也看不
見。但在我幼小的心靈裏,她卻是一個
無所不曉的智慧老人。
看到炕上添了弟弟,像小貓一樣嗚
哇嗚哇哭叫,我就去問婆婆:“弟弟哪兒
來的?”
她說:“池塘撈下的!小孩都是從池
塘撈的!”
“我咋沒看見過呢?”
“半夜三更才去撈,你早睡著了!”
我還看見弟弟身邊放著布老虎、石
獅子、軋麵刀。房門口擱塊大石頭。石
頭一旁釘著經布才用的“老橛”,上麵戴
一頂明晃晃的犁鏵,門簾上拴了長長的麻絲和一綹紅布條。
那麼,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和撈孩子有什麼牽連呢?我
又去問婆婆。
她回答得更叫我不明白:“防‘偷屍鬼’!——‘偷屍鬼’專
勾小娃的魂哩!”
原來解放前的鄉村,貧窮落後,沒醫沒藥。老百娃不懂衛
生知識,為孩子剪臍帶,不知把剪刀消毒滅菌,常常使嬰兒感
染破傷風,四至六日發病,十之八九死亡,俗稱“四六風”。迷
信和愚昧,使人們以為有一種“偷屍鬼”,專門潛入產房,偷竊
小孩靈魂。所以得了孩子,都要放置這些可以殺鬼、降鬼、擋
鬼、縛鬼的“鎮物”。有錢人家還常常請畫師繪了打鬼的鍾馗,
稱作“角子”,掛在屋裏守護嬰孩。有人還傳說“偷屍鬼”最怕
黑驢,在產房擱上黑驢蹄子,驅鬼避邪。就連為孩子起個名字,
也帶著濃厚的迷信色彩,什麼“雞換”、“狗剩”、“魚魚”、“馬
馬”,更是盼望司命閻羅從生死簿裏忽略掉這些不屬於人類的稱
呼,使後代長命百歲。
但這有什麼用呢?許多婦女,一輩子生了十幾胎,仍然無
兒無女。我看見,弟弟幾天以後就失蹤了!
我更懂事的時候,婆婆才告訴我,我剛剛“撈”回來,身
邊也放過這些“鎮物”,但仍然得了“四六風”。我一抽起風來,
牙關緊閉,渾身硬繃繃的,像一張上了弦的弓,眼白瓷勾勾地
向上翻。
娘抱著我一拃長的軀體,奶頭喂不進嘴去,隻是難過地流
淚、歎息。婆婆不停地在觀音菩薩跟前燒香念佛,為我祈求平
安。左鄰右舍的嬸子們,則在門道裏擔心地嘀嘀咕咕。有的能
預知一切似的撇撇嘴,說:“唉,這是個小冤家!前世欠了他的
債,今生來討還咧!”有的憑經驗搖搖頭,說:“該是兒了,棍
子擂不走;不是兒了,金子換不下。得了‘四六風’,遲早要叫
土地爺領走的!”
爹是個不信邪的人。他借了頭毛驢兒,到遠鄉的鎮上請來
一位大夫。大夫是個留山羊胡的小老頭,戴一副硬腿子眼鏡,騰
地跳下毛驢,瞪了嬸子們一眼,走進屋去,一把推開了那些可
笑的“鎮物”。他紮針、放血之後,不慌不忙地捏了塊麵團,切
了蒜瓣,取了麝香,撚了艾絨,慢慢為我灸起來。
老頭兒灸得有條有理。灸了牙關灸脊背,灸了手心灸腳心,
從肚臍眼灸到天靈蓋,直灸得抽風停止,黑眼珠滴溜溜地轉動
起來,他才籲口氣,擦擦汗,接住爹遞來的水碗和煙鍋。
灸過三日以後,大夫狠狠心,把艾火直接放在我那忽閃忽
閃跳動的囟門口上,燒起四個明晶晶的水泡。水泡結痂,雖然
留下四個永久的灸疤,卻出奇地根治了我的風症。於是,這古
老的醫術,從“偷屍鬼”手裏奪下了我的生命。
我滿月的時候,大夫又被爹用毛驢接來,作為座上客,吃
了“辣子麵”。那些嬸子們,自然也受到了邀請。
她們知道,窮孩子滿月,沒有人給脖子戴銀項圈,更沒人
給胸前掛“長命富貴”的金鎖子,就照我們家鄉的風俗,在村
裏逐家挨戶討了黑線、白線,有指頭那麼粗一股,拴在我的脖
項,祝福說:“拴了韁繩,命牢福大,再不變狗咧!”——為了
忌諱不吉利的字眼,她們總把小孩生病稱“變狗”的。
可是,剛剛出月,我幼小的生命之船,又遇到了風浪。
那天,娘借了牲口磨麵。老牛拉著石磨,似走非走地緩緩
移步,而且在不斷地嗬斥聲中,瞅空停下腳來,把舌頭伸向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