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水肢解的小鎮(1 / 3)

被雨水肢解的小鎮

秋的天色,是厚的,還不到下午四點,四周就懵懵懂懂起來,空氣濕漉漉的,像一塊碩大的濡濕的棉被,覆在這個古老的鎮子上。有人猜測,大雨馬上就要來了,眼睛裏充滿了憂鬱的神情。馬路上那些不諳事的小孩子,被大人一一喊回家去。天更暗了,好像要下的不是雨,而是墨。鎮東頭的致富橋上,嘈嘈雜雜地聚了很多人,橋下麵的屍體,臉皮朝下。那矮老頭,喊一個拾荒的,讓他用竹竿把八尺溝裏的屍體翻過來。等他把屍體翻過來,人群裏就發出了尖叫的聲音。

左元鎮上最大的糧行,叫日得昌,位於繁華的東大街。日得昌的老板娘,一雙小腳,像蓮花瓣在門檻上搖擺。當家的去白米鎮收糧,三天了,還沒有回來,別出什麼事端才好。她側過身子,目光伸向路的盡頭,天色讓她的眼睛變得霧蒙蒙的。她死勁眨了眨,但是眼前的景物,卻更加模糊起來。她隻得站起身,拉了拉旗袍的下沿,往店裏去了。

可能是天氣的原因,日得昌糧行的門前,並沒有往日的喧鬧。一個孩子,正吃力地把米袋往肩上扛,店裏的夥計小四,幫了他一把。這時的天色,愈加黑了、厚了,河埠上山芋渣的味道遠遠地飄來,讓人喘不過氣。日得昌的老板娘,坐在後屋看一本黃紙記的賬,日得昌糧行門前,夥計黃鑫哭著奔進來。黃鑫是早晨往向堡的一戶人家收賬的,出門時紅光滿麵,回來時卻臉白得嚇人,眼淚流下來。他說,老板娘,你快去看看吧,老爺淹死在八尺溝裏啦!

日得昌的老爺姓朱,叫朱嘉,人長得和善,話不多,走路的時候,總是背著手,又走得慢,像個讀書人。他的出生地,在安徽歙縣,到江蘇的左元鎮上做生意,已經有幾十個年頭。朱嘉本來就長得渾圓,被水一泡,肚子成了圓球。屍體擺放在致富橋邊上,老板娘趴在那兒,已經哭暈了過去。夥計黃鑫是跟來的,他在掐老板娘的人中,好一會兒才掐得醒過氣來。醒過來又是哭。鎮上的保安隊長姓呂,他也來了,腰裏別著一支駁殼槍。老板娘一邊哭一邊跟呂保長說,要保長給作主,把凶手查出來。哪個天殺的殺了我家老爺呀!叫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麼活呀!

呂保長著人看了看屍體,沒有外傷,肯定是淹死的。他讓老板娘把屍體帶回去。老板娘說,我老爺死得不明不白的,呂保長你得給個說法。呂保長摸了摸駁殼槍,皺了皺眉頭,說,你先回去,我會派人調查的。雨這時下來了,大得像撒豆子,人群一下子散去,連呂保長和他的兩個手下,也不見了蹤影。老板娘趴在圓鼓鼓的肚皮上,雨不停地下,她不停地哭。

哭到第三天,老板娘的眼睛,成了燈籠。棺木停在堂屋裏,左鄰右舍、七親八眷的都來了,他們在棺木前磕頭燒紙,火焰紅紅的,跳動著,像朱嘉的靈魂,還彌留在這裏。大家勸老板娘要節哀順變,日得昌糧行,還得靠你撐著呢!老板娘就歎了口氣,看了眼旁邊穿麻帶孝的兒子。

朱嘉的兒子朱呼義,今年剛滿18歲,聽到父親死訊的時候,他在莫建家下圍棋。朱呼義的棋,也就那樣,遇到莫建,勝少負多,更不用說碰上鎮子裏的高手。不過他有棋癮,屢敗屢戰。他想戰,可是有時候大家覺得他水平臭,不願意跟他戰,他就拿兩個銅錢在手裏顛顛,看在錢的麵子上,大家夥兒才勉強指撥他幾招。那天他正在為看錯一個倒脫靴懊惱不已,小四闖進來,說,我的媽呀,下棋也不看看天黑成什麼樣子了,到處找你找不到,原來躲在這兒呀!你快回家吧,老爺他走啦!

朱呼義回到家裏,這時朱嘉的屍體,已被人抬了回來,用上等的棺材裝殮著。棺材的頂頭,掌著一盞煤油燈。有一小會兒,朱呼義站在棺材前,什麼反應也沒有。父親平時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朱嘉身體裏的河水,已被用扛肩的方法抖了出去。他躺在那裏,臉白白的,就像睡著了一樣。朱呼義的腿,突然軟了下來,嗤溜地往棺材底下滑,腦袋裏空空的,虧得賬房先生一把扶住了他。朱呼義問母親,父親是怎麼死的。但母親隻管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喪事是由娘家舅舅主理的,朱呼義就問舅舅,父親是怎麼死的。舅舅將經過說了一遍,說問過呂保長,呂保長認為,你父親喝醉了酒,失足淹死的。朱呼義認為,呂保長的話,根本站不住腳。父親一向謹慎,走路都怕踩著螞蟻,而且從不喝酒。他那樣的人,怎麼會淹死在八尺溝裏呢!朱呼義要舅舅跟他一起去呂保長家,不把事情弄清楚,他今天便睡不下。舅舅指了指西洋鍾,你看看,都幾點了。

第二天一早,朱呼義拉著舅舅,往呂保長的家裏去。呂保長的家,住在北關橋下,他家青磚砌的院牆,又高又大。院門外,還有手下站崗。兩個穿白衣裳的人,敲開了院門。呂保長剛剛起床,拿一泡煙燒著。問起父親的死因,呂保長隻說是他自個兒失足淹死的。朱呼義一再請求,呂保長,您再幫忙查查!呂保長便問,朱嘉生前有沒有仇人?舅舅說,沒有。又問,死前有沒有什麼異樣?舅舅說,沒有。又問,有沒有跟誰吵過嘴、有過不快?還是沒有。呂保長說,那不結了,他既然沒有仇家,肯定是意外死亡。朱呼義說,父親那樣的人,不可能有意外。呂保長笑笑,孩子,你還年輕,現在兵荒馬亂的,誰能保證不出個意外。

呂保長說這話的時間,是在民國二十八年,左元鎮上,一會兒來新四軍,一會兒來日偽軍,一會兒來國民軍,沒個消停。朱呼義站在那裏,沒有辦法反駁呂保長的話,隻是說,我父親一定是給人害死的,一定是的。他跟舅舅在回家的路上,還在說,我一定要把凶手查出來,我會查出來的。舅舅不說話,由著朱呼義自言自語。

到了第4天,朱嘉屍體上的水分,又漸漸脫去了些,牙齒飄出了嘴唇外,壽衣也略顯得空蕩了。朱呼義注意到母親的淚水,似乎是哭幹了,她目光無神,動作遲鈍,幹號的聲音就像狼絕望的無力嚎叫。那天晚上,母親和舅舅把他喊到內屋,要他跟鎮上喬裁縫家的姑娘成親。母親說,趁你父親還在,趕緊把親成了,要不就得守三年孝。三年一過,你21歲,再成親,年齡就偏大了。鎮上人的看法,人死後要過七七四十九天,才真正到陰間生活。朱呼義說,我不想成親,我還要查找殺死爸爸的凶手哩!舅舅說,孩子,你要查找凶手我不反對,我也覺得你父親死得蹊蹺。不過這跟婚事沒有關係,你結了婚,也一樣可以去查找凶手的。再說,你母親她一個婦道人家,總不能讓她管理整個糧行吧。你結了婚,就是大人了,就可以管理整個糧行了。母親用一種央求的目光看著他。朱呼義把臉別過去,雕花窗外,陽光照在水漬未幹的院牆上。鄰居家的屋簷,有一隻麻雀蹦蹦跳跳,非常快樂。母親忽然說,大哥,我不想活了。她的聲音是低沉而喑啞的,但相當有力量,聽在朱呼義的耳朵裏,就像母親正在離他而去。他覺得內心裏一種酸性的力量,正在快速占據身體。他還在抵抗,說,我沒有心情結婚。舅舅說,心情慢慢就會有的。再說了,你不結婚,這個家,像個什麼樣子?是的,一個家,如果隻有母子或者父女,這個家就像一根空空的管子。隻有夫妻的存在,哪怕是吵鬧,才能將管子填實起來。家,就是人在世上找尋的一點實在。朱呼義再沒有什麼說的,點了點頭。

婚禮要搶在屍體落葬前,一切在舅舅的張羅下,緊張而有序地進行。因為堂屋裏擺放著棺材,所以婚轎是從後門進來的。喬玲玲穿著大紅的旗袍,戴著大紅的蓋頭,隻是袖口處,綴著一小塊黑布。大家在後麵鬧過了,又要到堂屋去,給老爺叩頭。棺材旁的桌子上,擺著一隻酒杯,主婚人做了個恭請的姿勢,算是老爺就位。接著讓新郎新娘給老爺敬酒。那個時刻,朱呼義感覺到,父親就坐在那兒,他看著他們,還露出了笑容。朱呼義晃了晃杯子,父親又不見了。他走神的這當兒,舅舅大叫,吹錯了吹錯了。原來喪事和喜事,用的同一支樂隊。不知怎麼的,他們竟突然吹起了喪樂。一聽舅舅喊,連忙改成《龍鳳呈祥》。喬玲玲翹起了嘴,朱呼義也覺得,喪樂就像一塊黑布,蒙在他們大紅的喜事上。好在接下來順順當當,人們從洞房退出去,屋子裏,隻剩下他們倆,四周靜得出奇,靜得隻要朱呼義去揭紅蓋頭,紅蓋頭就會發出“哐當”的聲音。兩人雖是娃娃親,但是平時的接觸,卻是少之又少。也就是過年的時候,才能說上幾句話。被麵和床單上,到處都是鴛鴦戲水的圖案。朱呼義的手,也像鴛鴦,在如水的綢緞被麵上劃了那麼幾下。喬玲玲的氣息,像潮水一樣淹沒他。朱呼義低下頭去,隻見一雙小腳,隻手可握。便彎下腰去,脫了喬玲玲的繡花鞋。喬玲玲“噯喲”一聲,倒在軟綿綿的被褥上。她的腳纏得可真小啊,又白,足麵弓著,飽滿而生動。喬玲玲怕癢,吃吃地笑起來,活蹦活跳。朱呼義捧著她,像捧著一條大魚,他的情緒,完全被調動起來了,急急地剝去魚鱗,女孩的身體,比魚肚還要柔軟。朱呼義的下體,硬得像柱子,他要戳穿這柔軟,直至在柔軟中融化。但是這時,從堂屋裏,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喬玲玲問,是誰在說話?朱呼義側耳聽了聽,說,是道士念經的聲音,他們在超度父親。聲音哼哼唧唧、綿綿不絕。喬玲玲很不高興,她的身體,變得僵硬了。四周布滿了死亡的氣息。朱呼義的下麵,也軟了。堂屋裏念經的聲音停下來,喬玲玲問朱呼義,你怎麼啦?朱呼義說,我不知道怎麼了,突然不行了。喬玲玲摸了摸,他的下麵,齷齪得像軟體動物。她問,到底怎麼回事,剛才不還好好的嗎?朱呼義說,我感覺到,父親就在這屋裏,看著我們。喬玲玲打一冷戰,坐了起來,兩隻乳房,在朱呼義唇邊空空地晃蕩。但是朱呼義這時,一點調情的心緒也沒有了,他裸身下床,跪在地上,心裏默默地說,你放心吧,父親,我一定會把凶手給找出來的。這才重新上床,手裏已多了一樣物事,是母親昨天剛剛給他的黃楊木雕塑,一男一女奇怪地扭結在一起。母親說,這是壓箱底,要兒女結婚時,才能傳的。喬玲玲說她嫁妝裏也有一個,也是一男一女,隻是姿勢有點不同。朱呼義的這個,是女的躺著,男的跨坐其上;喬玲玲的,則是男女都躺著,側著身子抱著。朱呼義的下體,又膨脹開來,他們的呼吸、他們的聲音,在漆黑的夜裏,漾起微微的波浪。到了早晨,天放亮的時候,兩個人還緊緊擁抱在一起。喬玲玲說,她要起床了。女人家,起床晚了,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何況她是新媳婦。朱呼義抱著她,不讓她起來。東大街上,零碎響了幾聲槍。左元鎮上要是來了部隊,首先是在大街上放槍,表示這個鎮子,是他們的了。不過不管是誰的軍隊,到鎮子上時間都不長,他們不像是來駐防的,而像是來度假的。朱呼義跟喬玲玲分開了,他想他得知道,到底是哪家軍隊,來到了左元鎮。

朱呼義將衣裳穿好,要往外奔,被喬玲玲拉住了。喬玲玲說,現在你是大人了,做事要沉得住氣,別像個小毛孩子。朱呼義奇怪地看著她。喬玲玲坐在梳妝台前,給自己描眉,她將眉毛挑了挑,問朱呼義,兩邊的眉毛,是不是畫得一樣?朱呼義捧著她的臉,她唇邊細細的茸毛,在早晨稀薄的金光中顫動。就是這些纖弱的茸毛,把整個朱呼義弄得不自在起來,他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又是一陣狂吻。喬玲玲的身高,有1米6出頭,在那個年代,算得上高挑。讓朱呼義不可思議的是,那麼高的個子,腳卻恁小,宛如花骨。又去脫鞋,喬玲玲兩條腿撲打著,她的褲管肥大,像蝴蝶飛舞。朱呼義正待進一步行動,又聽見槍響,好像就在糧行門前。兩人都是一驚,再沒有任何興趣。

出得門來,新人給婆婆端過茶水,便打掃起院落來,這些舊時的規矩,少不得的。朱呼義則了解到,鎮上來的,是宋子台的軍隊。這宋子台,原來是國軍的連長,日本兵來了,就投降當了偽軍連長。賬房先生拉著朱呼義,將店裏一些大事小事,都交待給他。在父親去世之前,朱呼義隻知道吃喝玩樂,沒有想到,在吃喝玩樂的背後,還有這麼多繁瑣事情等著自己做。賬房先生在日得昌做事的時間,比朱呼義的年歲還長。他把朱呼義帶到庫房,一邊講糧食儲存的常識,一邊夾帶著日得昌的過往曆史。朱呼義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又想,等到自己老了,也會這麼嘮叨嗎?賬房先生一手捧著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著水,沒完沒了的架勢。朱呼義也隻得在旁應承著。賬房先生在朱家的地位,是很特殊的,可以說,這日得昌糧行,有半壁江山,是他拿下的。即便朱嘉在世,也對賬房先生禮敬三分。朱呼義等賬房先生說完了,走到櫃台跟前去,覺得大家夥兒看他的眼光,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從上往下看,現今是從下往上看。這讓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男人了,他甩了甩衣袖,將腰挺得比搓衣板還直還硬。

結婚後的第三天早晨,是朱嘉老爺的葬禮。日得昌的一幫人,顯然不適應這樣大喜大悲的角色轉換,大漢們將棺材往門外抬的時候,理應大家攔棺,一陣痛哭。但包括朱呼義在內,都好像不大哭得出來,遠遠聽去,他們幹號的聲音就像一群被劁的豬在叫。落葬的地方在三裏墩,送葬的隊伍大約要走上25分鍾,路過左元初級中學的時候,天忽然陰沉下來,風又大,那些黃紙,手一揚,就從天空中消失了。天更暗了,抬棺大漢們的腳下,不禁加快了些。人群嘰嘰喳喳的。有人說,朱嘉老爺肯定是冤死的,你看看這天色,陡莽地變了。朱呼義聽在耳朵裏,心裏刀絞一般。棺材落進坑裏,用土埋了,做一個圓圓的墳塚,又放了一通鞭炮。送葬隊伍裏的許多人,都覺得落葬儀式的了結,是一個人真正的了結。朱嘉離他們遠去,再不會在生命中留下任何陰影。但朱呼義不是這麼想的,父親在他的心裏,他回家,又把父親帶回家了。天一直陰著,朱呼義站在院子裏,像截木樁子。喬玲玲問他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朱呼義搖了搖頭,他覺得父親的氣息,布滿了日得昌糧行的每個角落。他說,我想出去走走。喬玲玲說,你看這天,說不定馬上要落大雨了,出去幹什麼!朱呼義沒有理她,也沒有帶傘,就出門了。

朱呼義在大街上瞎轉了一圈,他想,在日得昌糧行,自己是個多餘的人,沒有他,賬房先生照樣能應付。而母親和喬玲玲,天生對賬本有不可遏止的親和力,她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看每天的賬本。她們,包括店裏所有的人,好像都在試圖把父親忘記。朱呼義經過致富橋時,在那兒停下來,他坐在河邊的草地上,草已經枯黃,泥土潮潮的,讓他覺得,現在坐的地方,可能就是那天父親被撈上岸的地方,父親身上淋下的河水,藏在這些枯草的根係裏。他不安地站起來,看著並不寬闊的八尺溝,眼睛又酸又澀。想起小時候,父親帶著他,也許就是現在站的地方,父親教他打水漂,即使棱角分明的小石子,父親也能把它送到很遠的地方。朱呼義撿起一塊小石子,使勁扔到對岸,他聽到泥土發出沉悶的聲音。這才折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大雨還是下來了,這個時候,朱呼義正走到布巷頭上,他往巷子裏一拐,敲開了莫建家的門。

莫建30多歲,在一家燒餅店做燒餅,所以通常下午是閑著的。他閑著沒事,就點了大灶烘山芋。朱呼義推開虛掩著的門進來時,莫建感到很奇怪,今天不是朱嘉老爺的葬禮嗎?你怎麼有空過來的?

朱呼義不說話,隻喊擺棋。莫建下棋的姿勢,像在往爐膛裏貼燒餅。他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句,葬禮結束了嗎?

早就結束了。

結束了你也沒有時間來下棋呀!你剛剛結婚,又剛剛接手整個日得昌糧行,應該很忙的呀!

我就是煩,才來下棋的。快下!

今天朱呼義的棋很臭,每一盤,都是以大龍被擒而告終。雨停了,但天色暗下來,到了吃夜飯的時辰,朱呼義隻得告辭回家。回到日得昌糧行,他發現每個人都拉著臉。這是怎麼啦?今天從墓地回來,不都精神很好嗎?朱呼義在八仙桌子邊坐下來,夜飯是糝子粥、什錦菜、油煎餅、小魚麵皮和一碟黃豆。喬玲玲將筷子分完,告訴朱呼義,今天宋子台帶人來過,他要1000斤糧食,我們沒有立馬答應,隻說要等你回來才能定。朱呼義說,以前宋子台也來過幾次,每次不都是300斤糧食嗎?現在要這麼多,明擺著欺負人嘛!喬玲玲說,你沒在家,沒看見宋子台有多狠,他把駁殼槍放在櫃台上,兩個士兵端著槍,隨時準備射擊的樣子。本來到我家買糧的人,看到這架勢,都嚇得溜掉了。他們說,明天要是交不出糧來,就把店給砸個稀巴爛。你看,這可怎麼辦?

朱呼義悶著頭喝粥,他實在不知道怎麼辦,要是父親還在就好了,父親一定有辦法的。1000斤糧不是交不出,問題是,如果交出來,就會成為一個慣例,以後宋子台再要糧,絕不會低於1000斤了。他把目光掃向賬房先生,你看怎麼辦?賬房先生說,隻有先把糧食交了再說,還能怎麼的。朱呼義母親建議找找呂保長,也許他有辦法。賬房先生說,他能有什麼辦法,他是宋子台的孫子。大家不作聲,朱呼義喝了兩口粥,又想,父親絕不允許這樣的。於是他說,我決不允許交糧。賬房先生說,不交糧肯定不行。宋子台這漢奸說得出做得出,他要真砸了,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朱呼義說,我就是不肯交糧。大家都看著他,像看一個神經病。朱呼義氣鼓鼓地站起來,這個糧行,是我作主,還是你們作主?他說完,就往廂屋裏去了。

朱呼義早早地用過水,躺在床上睡著了。朦朦朧朧的,周圍是化不開的霧,他像一隻大鳥,張開雙臂,在霧中飛行。但是霧氣太大,打濕了他的羽毛。他在墜落,向下、向下……眼看要撞到致富橋的橋欄杆上,他想喊救命,但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所有的聲音隻能在心裏。他拚盡全力,揮動手臂,醒過來,發現是一場夢。夜已深,月光映在雕窗的白紙上,白紙便像嵌在木格子裏的玉,玲瓏透明。喬玲玲摸了一把他的臉,怎麼醒了?她的手又涼又白,也像玉。朱呼義將手伸過去,喬玲玲隻穿著一件肚兜,朱呼義將後麵的帶子解了,肉貼肉摟個結實。他們的被子,像一條蝙蝠魚在月光下遊動。朱呼義手腳狂舞,就要進入他的性福大道,但這時喬玲玲問了一句:明天你真的不把糧食捐出來嗎?朱呼義沒有回應,他的腦子根本不在這兒。喬玲玲拍了他一下,喂,跟你說話呢!明天我們還是把糧食給宋子台吧,不然的話,要出人命的。朱呼義感覺被人當頭澆了盆冷水,一下子涼透了。他從喬玲玲身下翻下來,兩眼傻傻地望著天窗。喬玲玲的身體卷過來,又怎麼啦?朱呼義把身子側過去,說,明天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明天我不呆在家裏,我要去白米鎮。喬玲玲說,去白米鎮幹什麼?朱呼義說,找父親。喬玲玲將身子貼著朱呼義,想再跟他說點什麼,但她發現,他打著輕微的呼嚕,睡著了。

從左元鎮到白米鎮,是去年修的沙石路,大約30華裏,需要3個時辰的腳程。早晨,天剛透著些亮,朱呼義從店裏出發了。母親讓黃鑫和他一起,但朱呼義堅決不同意。為這個,他還頂了母親幾句。母親開始有點發愣,後來便背過身去抹臉。朱呼義想母親一定傷心透了,她想起父親了,想起父親也是去白米鎮,便一去不返了。她非常擔心,她夜裏要被噩夢驚醒。他甚至有點後悔,對母親發了脾氣。但走到往白米鎮的路上,朱呼義開始慶幸,沒有讓黃鑫跟來。路兩邊梧桐的葉子全掉了,鋪在地上,腳底軟軟的。他想前些時父親一個人去白米鎮時,也是踩著發黃的梧桐葉。他現在踩下去的每一腳,都有可能與父親生前的一腳,完全吻合。他走著,好像父親的靈魂和他在一起。如果黃鑫跟在身邊,他嘰嘰喳喳的嘴是無法讓他感受到這些的。是的,父親和自己在一起。他想起今年春天,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他去白米鎮。父親拉著他的手,讓朱呼義覺得,回到了幸福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