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那個陰霾的下午,沒有風,沒有陽光,也沒有雨水,天空壓得很低,就像要掉下來。我關上窗戶,看到對麵沙發上坐著個老太婆,她張開嘴,露出殘缺不全的黃黑牙齒:同誌,請問這裏是情感之旅欄目組嗎?我說,是,您有什麼事情嗎?老太婆整了整墳塋似的發髻,說,我姓孫。
情感之旅是我們電視台新開辦的欄目,專門幫人尋找失散多年的親人或者朋友,賺取觀眾的眼淚和商人的鈔票。孫奶奶當然看過我們的節目,所以她向我們講述了下麵的故事。
我叫孫雨雯,出生在蘇北的農村,我的名字是父親取的,父親原先在私塾裏教過書,所以雖然舊社會的女孩很少上學,我還是跟著父親讀了一些書。可惜後來家道中落,父親早逝,母親為了生存,差不多將家底賣空了。記得那一年,是民國29年,我17歲。
孫奶奶說到這裏,咳嗽了一下,她從懷裏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唇,然後整理了一下滿臉皺紋,好像還有點風情萬種的樣子。她繼續說。
看不出來吧,那時的我很漂亮,是十裏八鄉有名的美人。說到17歲那年,鄰村的周大富前來提親,這個周大富,是個地主,財大氣粗,在我們那兒很有勢力,據說跟當時的新四軍、國民軍、汪偽軍、日本鬼子都有些瓜葛。但是我就是看不上他。夜裏,母親對著周大富送來的聘禮發愁,你知道聘禮是什麼嗎?你想一輩子都想不出,我可以肯定你想不出。那是兩隻箱子,一隻箱子裏放著杭綢做的旗袍,是頂好的那種杭綢,送聘禮的人說,一塊大洋才能買到這樣的一尺布;另一隻箱子裏放著顆耀眼的寶石,將整個屋子都照亮了。母親流著淚,說,女兒,你就嫁給周大富吧!我說,我就是不嫁給他!母親說,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你了,你不嫁,他就是搶也要搶去的,不信你看看,我們家周圍到處都是民團的人。我讓窗簾稀下一條縫,果然看到兩個背著步槍的人,像鬼一樣在門外逛蕩。
我不想嫁給周大富,是有原因的。一來他長著個瘌頭臉,又胖又矮,走起路來就像一隻懷孕的大蛤蟆;二來他有克妻命,一年裏克了兩個老婆,我們過去人,就信這個。我伏在母親懷裏大哭起來,媽,我怎麼辦呢?母親說,孩子,這就是你的命,認吧!我說,母親一定要將女兒往虎口裏送,還不如讓女兒現在就死了!
孫奶奶抹了一下眼睛,問:我可以抽支煙嗎?我說,你抽吧。孫奶奶從懷裏掏出一支劣質香煙,點著了,那味兒很嗆。孫奶奶眯著眼睛,吐完煙,接著說,那是一場盛大的婚禮,迎親的隊伍從車水鎮的米巷口一直排到火巷口。我說,不是在農村嗎,怎麼到車水鎮了?孫奶奶問,我剛才說哪兒了?我知道老人有這樣的毛病,說說就把剛才說的丟了,我跟她提了一下。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也沒有風。民團的兩個人照例在外麵巡邏,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我走出門外,拎著一壺酒,說:二位爺,外麵幹冷,為什麼不到屋裏暖暖火喝喝酒呢?
要說這壺酒,是我父親生前藏了多年的女兒紅,那蓋兒一開,香能飄出十八裏去。農村的漢子沒有什麼娛樂,隻好酒與女人。他們坐進來,關上門,剝著花生,喝酒。屋裏擱了暖爐,我坐在他們身邊,脫了外麵的紅襖,露出小腳和細腰,那兩個民團頓時花了眼,我勸他們喝酒,他們就喝。我知道,要想逃跑,必須解決兩個問題,一個是周大富的這兩條喝酒的狗,另一個就是村裏無處不在的狗。而隻要把這兩條狗解決了,其它狗都好辦。現在,這兩條狗全喝趴下了,我拎著一把切菜刀,衝出了家門。
直到現在我還沒有想通,當時怎麼就那麼大膽。看家狗的叫聲此起彼伏,我沒命地奔跑,一會兒就將狗吠聲甩到身後。天有些放亮的時候看到一隊國民黨軍車,我實在跑不動了,向軍車招了招手。
坐在吉普車裏的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臉麵收拾得鏡子一樣光滑,他讓我在後座坐下,又問:你到哪兒?
你知道,在那個年代,能坐上吉普車的一定是個人物,後來我猜測他很有可能是當時的江蘇省主席韓德勤。我說,隨便去哪兒,越遠越好。韓德勤沒有說什麼,他那種人物不可能說很多話的。汽車很快過了長江,繼續往南開,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想,應該下車了。
我下車的地方就是車水鎮,它緊鄰浙江。車水鎮有三多,水多橋多廟多。當地民諺說,三步一橋,七步一廟。我背著簡單的行李,在直來橋下來回走,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辦,畢竟那時我還年輕。這時天已經昏暗,前方一陣鑼鼓響,有人咿咿呀呀唱起來。走過去,前麵圍滿了人,原來是一戶人家的兒子滿月,請了劇團搭台唱戲。台是毛竹搭的,上麵拉了布,放把椅子,演員隻化簡單的妝,唱的時候用地方方言。這種唱戲方式在蘇北也很普遍,道具和演員都沒有什麼特別要求,但酬勞也很低。等他們唱完,我猶猶豫豫地走到那個幹瘦老頭麵前,問:我能跟在你們後麵學唱戲嗎?
老頭看了看我的臉盤子,又問了我兩句話,就把我收下了。對我來說,學戲最難的地方就是方言關,蘇北方言和蘇南方言是完全兩碼事,學好可不容易。你猜猜,我從學戲到登台花了多長時間?你猜猜!你猜不出來的,隻花了一個月。
很快我就成了戲班裏的台柱子,不僅因為我的模樣,還因為我的唱功。這是真功夫,不是什麼人都學得來的,那得要悟性。我唱給你聽。說著,孫奶奶真的拿起腔來,她咳嗽一聲,嘶啞地唱:
八百裏山山和水水
喊啞了奴家的嗓子跑斷了奴家的腿
罵聲冤家你幾時時回
等你回來奴家拿刀剁了你的頭
…………
老實說,她唱得相當難聽,音調從稀稀落落的牙齒間擠出來,相互扭結在一起。我說,等等,接著往下說好嗎?
你不愛聽嗎?用現在的話說,這可是一門子高雅藝術。好了好了,我就知道現今的人不愛聽戲,隻愛聽流行歌曲。我接著說就是。孫奶奶說。
車水鎮有一家茶葉店,店名叫鑫太和,鑫太和的小老板,對我唱的戲最最癡迷。每回他都想法坐到前排,我一出場他便喊聲好,爾後鼓起掌來。有人笑他,他也不惱。
鑫太和的小老板叫趙子敬,大個,臉皮白白的,一舉一動都像個文人。那年的春天,他不知從哪裏采來一束杜鵑,跑到後台送給我。我說,你幹什麼?當時後台有我們班子裏的五、六個人,趙子敬臉一紅,說,我……我……“我”了半天,就沒有下文了。
我們的戲班子到過許多地方,送花的事也是經常碰到,但有人送杜鵑花,還是第一次。
那幾天,我們一直在車水鎮唱戲,趙子敬也每回都來捧場,還又送了趟杜鵑花。這次送杜鵑花他選擇了我解手的時候,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是一個人。他從巷弄裏轉出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說,雨雯,我喜歡你。
唱戲唱了這麼長時間,別的沒長,長了見識,知道大戶人家的公子,都是恬不知恥的嫖客。這種場麵又不是沒見識過,我大力將他的手一甩,說,別煩我!就快步向戲台走去。
那次離開車水鎮後,我心裏忽然有了一種失落感,唯一向我送杜鵑花的人,怎麼都不能從心裏剜去了。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隻覺得這是不應該的,努力不去想他,卻發現想他更深。甚至開始盼望到車水鎮唱戲的日子。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愛情了。
後來到另一個鎮子演出,那鎮子風景秀麗,靠近上海,有一些上海的貴人也到鎮子來玩。其中有一個青年,據說是十裏洋場的金融世家公子,他送玫瑰給我,還要送一枚白金鑽戒給我,都被我拒絕了,因為在我的心裏,隻有杜鵑花。
終於到了車水鎮,這次請戲班的是鑫太和茶葉店,因為一家分店的開張,要連唱三天。過去人家請戲,碰上連唱,演員都要住在主家的。趙家的府第很大,連著好幾進房子。我們住兩邊的廂房,我住最北邊的一間。戲唱完了,我心裏有一種期待,那種感覺,就像肚子裏是空的,五髒六肺全沒有。果然,到了晚上,他來敲門了。
我就知道是他,一定是他,我在心裏罵他恨他,又愛他怕他。我說,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他說,我來幹什麼你還不知道嗎?我就是喜歡你,想娶你!我說,你騙我,你們男人全是騙子。他說,我不是騙你的,是真的喜歡你,我要娶你。
我暗自慶幸是隔著門說話,他看不見我的臉,那時我的臉很紅,而且渾身淌汗。那天我們隔著門說了一夜的話,最後我完全被他打動了,我說,如果你真的喜歡我,你就要用八乘大轎來抬我。
那是一場盛大的婚禮,迎親的隊伍從車水鎮的米巷口一直排到火巷口。我坐在轎中,一邊不時地從簾子的縫中往外看,一邊拿出母親給我的東西把玩。母親是在結婚前兩天趕到,是趙子敬找人把她請來的。結婚前的晚上,母親從帶來的箱子底部取出一塊木雕,像是花楊木的,雕的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奇怪地扭結在一起。我玩著木雕,想,母親讓我將這個東西帶在身上,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看來看去,看了半天,就是沒有看出個名堂,隻好將它重放進身邊的嫁妝箱裏。
說到這裏,孫奶奶從身邊拿出塊木雕來,放到我的麵前,說,這東西,你們年輕人沒見過吧,這東西就叫壓箱底,過去是父傳子,母傳女,不到結婚那天不拿出來的。我拿起木雕,這雕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生得粗壯,女的生得肥厚,都裸著身體,麵部的那種愉悅表情栩栩如生,男上女下,正在做愛。我說,這是文物呀,您老可得收好了。再接下來,孫奶奶絮絮叨叨地講那場婚禮的排場如何大,婚宴的用料是如何奢侈以及後來他們的婚姻是如何美滿。但是,一場戰爭把他們拆散了。
在那場日本鬼子與國民黨士兵的戰爭中,日本鬼子占了上風,他們占領了車水鎮,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趙子敬說,想到廣東避避,我就跟他到了南京火車站,但是我們在火車站失散了,我上了去廣東的火車,火車開了,才發現趙子敬沒有上來,我滿車廂找,就是找不到他。在中途我下了車,冒著危險回到車水鎮,但是他並沒有回來。我隻好一個人來到廣東,希望找到他,這一找就是幾十年,幾十年也沒能在廣東找到趙子敬。
我說,你放心吧,孫奶奶,我們一定會盡力幫您找到您老伴的。
直覺告訴我,孫奶奶所講的,如果能製作成節目,會很煽情。我把情況向領導作了報告,領導也很感興趣,讓我立馬踏上去車水鎮的路途。
從廣東到車水鎮的旅途細節自不必說,隻說來到車水鎮,是個黃昏,青石板的路,既敘說著曆史的滄桑,也敘說著昔日的輝煌。一些民居依水而築,靠水的那麵牆上長滿了青苔,像春天菜地裏的小毛毛蟲。水上架橋,大多是石拱橋,有石頭台階上去,在向晚的光中顯得影影綽綽。鎮上也有賓館,就在水邊,我挑了個單人標準間,在賓館裏洗完澡,旅途的疲憊席卷而來,躺在床上,很快睡著。
孫奶奶給我的線索隻有一條,那就是鑫太和茶葉店的舊地址,在永樂路16號。第二天一早起床,我問服務台的小姐,你們這兒有沒有一條路,叫永樂路。小姐說,有呀,從這兒出去就是。我又問,永樂路上有沒有一家名叫鑫太和的茶葉老店。小姐說,有呀,好像是在16號,我們這兒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家百年老字號。事情的順利完全不敢想象,那一個瞬間,我簡直懷疑自己被誰愚弄了。我向右拐,果然看到永樂路,果然看到16號,也果然看到了鑫太和茶葉店的金字招牌。
鑫太和茶葉店在永樂路上占了三間門麵,顯得很氣派,這時我還是不敢相信。在這個把精英說成精明的蒼蠅,、把美女說成美國的醜女的時代,就得提高警惕。我問店鋪裏那個50多歲的男人,這是鑫太和茶葉店嗎?老男人笑了笑,指指招牌。我問這是1940年的那家老茶葉店嗎?老男人又指了指那百年老店的招牌。老男人問,是慕名來買茶葉的吧。我說,不是,我找人,找一個叫趙子敬的老人,按年齡算,他今年應該84歲了。老男人說,我父親就叫趙子敬。
這個叫趙剛強的男人把我引到最裏麵,也就是第三進,也是三間正房,中間是堂屋,堂屋的福祿壽中堂下麵擺一張暗紅的花案,花案上供一尊財神菩薩,花案兩邊是太師藤椅,我看到要尋找的主人公趙子敬,他禿頂,身子彎著,臉色黃黑,正坐在藤椅上,撕著一本不知什麼書,嘴裏的口水像麵條一樣掛在那兒。趙剛強替父親擦了口水,說,自從三年前父親中風,就是這樣了。父親的老年癡呆症很重,你問他什麼,他可能隻會說:吃……吃……
這樣的情形倒在我的意料之中,84歲的人,誰能保證沒個好歹。我向趙剛強說明來意,趙剛強一聽就急了,這個死不要臉的老太婆,還有臉來找我爸爸!我覺得這裏麵有些誤會,但趙剛強說,這不是誤會,是原則。他說的關於孫奶奶的經曆是這樣的。
我所以這樣恨孫雨雯,是因為她曾經謀殺我父親,而且差點得逞。這件事千真萬確,我父親不止一次對我說過。
鑫太和茶葉店是我爺爺創立的,說起來,它還和當時的震太和茶葉店有些牽扯。震太和你知不知道?我點頭,我喜歡讀書,知道震太和是安徽人開的,民國時期曾盛極一時,全國各地都有分店。我爺爺原來是震太和的賬房先生,後來出來單幹,在車水鎮開了這家鑫太和茶葉店,經過20多年的努力,終於形成一定規模,連當時上海的杜月笙都特地派人到我家買過茶葉。可惜我爺爺走得早,47歲時一場大病,就離開了人世。
我父親接掌鑫太和時,剛剛20歲,他樣子好看,又讀過很多書,真的是風流倜儻。當時有很多大戶人家找我奶奶提親,都被回了,因為我父親早就跟我母親訂婚了。我母親是蘇州人,我外公是前清的舉人,在蘇州那一帶,至今提起我外公的名字,隻要老一輩的,還都曉得。
挑過年來,我父親又在行雲路上開了一家分店。我們這裏的規矩,喜事喪事都興請戲班,於是孫雨雯的那個戲班來了。那個戲班的班頭,也姓孫,瘦得像個猴子,大家都叫他孫行者,真名倒沒人提起,那個戲班所以也叫行者班。戲唱完了,孫行者不肯走,想多要些工錢,走江湖的人就這樣,出爾反爾,本來說好的九塊大洋,他要十五塊。六塊大洋對鑫太和本來是件小事,但父親吞不下這口氣,憑什麼多給他六塊大洋。我父親不給,行者班便賴在我家廂房不走。父親當晚到廂房去,打算跟孫行者最後攤牌,要再不走就喊巡捕。但當父親走進孫行者的房間時,卻發現裏麵是孫雨雯,見我父親進來,便把門掩上,脫去了外麵的紅夾襖。
隻怪我父親太年輕,怎麼能是孫雨雯這婊子的對手,兩個人很快就粘到了床上。可能你很難理解,過去的戲班為了多掙些工錢,是不惜犧牲女戲子的色相的。
那個晚上,孫行者順利地拿到了十五塊大洋。
孫雨雯不是人,是狐狸精!趙剛強吐了口唾沫,繼續說。
孫雨雯看到我家有錢,就動了我父親的主意。雖然當時她才17歲,但她這種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你知道戲班都唱些什麼嗎?說出來嚇你一跳,就是烏七八糟的男歡女愛,不來點黃色是沒有人愛聽的。孫雨雯在走後的第三天,又一個人潛回鎮上來,為的就是找我父親。
孫雨雯天生就是狐狸坯子,不但人樣子長得漂亮,而且也夠騷。她假裝到鑫太和茶葉店買茶葉,見了父親便說腳癢,將一隻布底小靴脫了,露出裹得很小巧的腳。那時鎮上的男人都還喜歡小腳,腳越小就越能勾人。我父親將茶葉遞過,便低了頭,往後麵走。再看一眼孫雨雯,可能就把魂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