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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944年的棗和穀子

當丘吉爾和艾森豪威爾們在英吉利海峽,日複一日地琢磨著法國的海岸線,為惡劣的天氣大傷腦筋的時候,我母親在為女兒的去世傷心。對於我的父母,第二次世界大戰,諾曼底登陸,人類與法西斯的殊死戰鬥,遠沒有失去女兒更重要。

在我長大的過程中,我常想為大姐構思一個有意義的故事,使父母對她的牽掛不至於那樣委瑣。如果她愛上了一個男孩,這男孩在一個深夜敲醒她的後窗,大姐在黑暗中穿齊衣服,挽起早已準備好的小包袱,躡腳躡手走過廂房。一個八歲男孩在廂房外間的小床上酣睡。那是我大哥。直到她去世,他一直住在她的外間,分享著她的寂寞和憂傷。可是在那樣的時刻,她來不及看看他睡夢中流著涎水的小臉。她急切緊張地走到門邊,讓門閂在手裏無聲地移動,房門慢慢打開,發出一聲輕微的響聲。黑黢黢的大街彌漫著濃重的夜霧。兩個身影相跟著走下碼頭。河水在他們腳下閃光。男孩牽著女孩的手沿過顫動的跳板,弓身鑽進船艙。縣城像一堆怪影,搖曳著向遠處退去,隱進深灰色的天空。……此後大姐也許會身穿肥大的灰色幹部服,出現在寶塔山下,延水河邊,唱著“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雖然私奔在現實生活中決不像在小說裏那樣美好,無論發生在誰家,發生在什麼地方,都不會被當做光彩事對人誇耀,尤其在我們那座曆史悠久有著令人自豪的文化傳統的小縣,誰願意家裏出現這等醜事?這故事也許父母不一定喜歡,他們根本不在乎私奔的革命意義,可是隻要能讓大姐活著,他們肯定會樂於接受。盡管保不準以後也許她會被打成托派,右派,走資派,或是別的什麼。對一個獻身革命的人,這是難以避免的。誰也沒法預料,如果自己沒被敵人殘害會不會被革命殘害?對一個短暫的生命,被敵人殘害和被革命殘害沒什麼不同。被敵人殘害往往比被革命殘害更榮耀,更直截了當,不必為恢複名譽費盡周折,讓幾代人不清不白地活著。可是,不管她在革命道路上遭遇什麼,如果大姐私奔去了解放區或是投了根據地,她都會給母親留下更值得傳講的故事,在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母親內心的傷痛也會被賦於更崇高的境界。何況也許她會幸免,光榮地享受革命成果。可是,可惜的是我大姐沒和人私奔,她也沒有心愛的人可以為之殉情,我沒法為她的青春生命尋找到出路。她隻是偏遠的豫西南小城一個雜貨店裏的小女孩,除了上學和跟著家人逃亡,連我家的院子都很少走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進行到最殘酷最偉大的轉折關頭,在中華民族危機存亡的曆史時刻,她什麼也沒做,甚至連書也沒讀,隻是在我家廂房屋裏害著病,吃著藥,毫無意義地熬著時日,一天天衰弱下去,像燃盡油的燈焰。我母親對她的憂心牽掛也隻是小縣城裏一個尋常人家的親子之痛,有如老牛舐犢,不過是人這個動物的天性,沒法往重大的革命意義上扯。這個女孩的葬禮草草進行之後,母親不再需要惦記為病人熬藥,不再需要湊在窗前的亮光裏,俯下身,看著那張一天不如一天的臉,問她想吃點什麼。躺在暗影中的奄奄一息的年輕生命消失之後,母親走過廂房門口,腳下有一種飄飄忽忽的失重感。洞開的屋門空空蕩蕩,家具都已改換位置,地麵和桌椅幹幹淨淨,窗紙已經重新糊過,甚至那發黃的牆壁也被粉刷了潔白的石灰水。

這一切都是父親的主意。1944年春天,母親還沒能體會到父親的細心和周到。也許到這一年的晚秋,她才會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一年。如果他們繼續生活下去,一個又一個二十一年在如水的光陰中流逝,也許母親會像每一個生活在丈夫的關愛中的女人一樣,最終也不懂得如何珍惜父親。何況我父親對我母親的確犯下過一連串錯誤,這些錯誤沒有一樁能夠補救。

首先他不應該比我母親年長18歲。如果他比母親年長19或是17,也許母親和外祖母都會原諒他。可他偏偏比母親大了18歲,使自己的屬相成為母親的忌諱。在這一點上,讀書識禮的祖父就比大字不識的外祖母有見識。雙方訂親的時候,外祖母很誠實地給他們送去了女兒的生辰八字,他知道母親屬兔,不能嫁給屬虎的人。可祖父卻把父親的年齡縮小9歲,又讓我四叔代替我父親去讓外祖母相看。父親是個孝子,他很聽話地按照祖父的安排,直到拜天地的時刻才真身出現。我母親頭上頂著紅蓋頭,入洞房前她沒機會正眼看自己的新郎。其實她頂不頂蓋頭都一樣,反正她從沒見過他。三天回門走娘家的時候,外祖母麵對我父親憨厚的笑容愣住了,相親那天他可沒這麼老氣呀!外祖母和大舅氣勢洶洶地闖到祖父家去聲討,祖父客氣地接待他們,他說,嫂子,老二是我這四個兒子中最懂事最中用的一個。雖說年齡大點,可他比誰都仁義。心善,脾氣好,還有手藝。已經是親戚了,您多擔待吧。這個前清秀才的後代,敗落到用欺騙的手段給兒子娶親,也實在是出於無奈。那時候父親已經三十七歲,再娶不到媳婦就有可能打光棍。外祖母連他家的飯也不吃就走了。在回家的路上,大舅憤憤地說,這老家夥,按說得給咱擺個全席。外祖母瞪了他一眼。父親趕車來接母親,母親不上車。她寧願走路也不坐我父親的車。她跟在他的車後走回誇子營,算是表達了自己的抗議。爺爺設下的騙局造就了我們一家,好像證實著姻緣自有天定。母親嫁給了父親,我們每個人才得到那樣的嬌慣和寵愛。在我們的記憶裏,無論母親怎樣發脾氣、使性子,無論我們怎樣胡鬧,父親臉上那憨厚的笑容總也不會改變。不要說打罵,就是粗言穢語也沒說過。他寵著母親,寵著每個孩子,勤勞、精明地奮鬥著,心裏充滿了幸福,充滿了甜蜜。

母親和父親成親後的一段日子,祖母常把父親叫到膝下,諄諄告誡他,女人不能慣,慣下了就沒法調教。沒事沒非少跟她說說笑笑,說笑多了她就沒了怕懼,就不再把你當一回事。祖母坐在高背木椅裏,父親垂手站在她麵前,傻乎乎笑著聽祖母教誨。這是一副標準的垂訓圖,曆經不知多少年代,又被母親傳授給我。我因此知道了,要做一個好兒子,就必須像父親那樣善於在家人中做兩麵派。祖母未必不知道我父親會對她陽奉陰違,正如我母親知道她的苦口婆心隻會被我當做多餘的嘮叨。在她們說出口的當兒,她們都知道不能對已經被妻子俘虜的兒子抱什麼幻想。兒子們哪個不是娶了媳婦忘了娘的白眼狼?肯對父母耍耍兩麵派哄騙一下已經算是孝子了。這個簡單的道理,哪個母親都明白。可是,把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交托到另一個女人手裏,母親們不能不表示自己的擔憂。不厭其煩地把一些明知會被當做耳邊風的道理不斷提醒兒子,表明著母親對兒子的忠誠勝過他寵愛的女人,她與兒子的情份,比與他同床的那個被他娶為妻子的女人更深。

父親和母親成親後,祖父、祖母統治的大家庭還沒有解體。除了農忙季節和大雨大雪的天氣,每天清晨,雞叫三遍,父親就頂著星光起床,站在廚屋灶台邊昏暗的豆油燈下,唏唏溜溜喝一碗高粱麵糊粥,揣上兩個深紅色的硬硬的餅子,——這是外出的人的特殊待遇。收拾好自己的貨擔,踏著晨光向村外的大路走。他不但常在牌坊街出攤,還經常到外鎮去趕廟會。擔著燈籠、笊籬,既不顯慌張也不顯吃力,一邊走,一邊和同行的熟人拉家常。趕會回來,手裏舉著一串用高粱葶穿著的水煎包。放下貨擔,先到祖母屋裏,把他用手舉了幾十裏路的這串包子敬獻給他的母親。祖母吃著包子,問他會上熱鬧不熱鬧?起戲了沒有?生意咋樣?父親從懷裏掏出鈔票和銅元,當著祖母的麵整理、清點,回憶一共賣出去幾把笊籬,幾盞燈籠,什麼價錢,在會上花了多少。祖母從那些錢裏抽出一兩張小票,遞給父親,算是留給他的零花。然而,父親的孝敬、忠厚並沒有消除嬸母們的疑心,她們經常在祖母麵前說父親和母親串通,暗自積攢了私房錢。祖母對她們的閑言碎語不加理睬。在妯娌們的勾心鬥角中,母親總能得到祖母的袒護,其中的原由,除了母親的伶俐能幹討得了祖母的歡心外,還應該歸功於父親兩麵派的成功。由於他的成功,弟兄們分家的時候,母親手裏已經有了足夠的進城安家的儲備。我猜想這一切祖母並不是不知情,正如母親並不是不知道我對她所耍的花招一樣。不是因為父母們懂得“水至清則無魚”的古訓,而是因為子女們自以為聰明的伎倆,父母們早已玩過,父母們如自己的父母一樣在竊笑中佯裝,默許,隱忍。他們知道,子女長到他們那樣年紀時,會自然而然地明白,那些小聰明從來不曾騙住過大人。

我不明白的是,祖父的騙局何以恰恰在外祖母那兒得逞?世界很大,即使一個小小的縣城,有女兒要出嫁的人家何止十數?向母親提親的時候,父親來到世上的三十七年中,祖父何愁沒有讓別人上當的機會?

“都是因為上輩子我欠了你們張家這群小羔子的債。”

母親的解釋,化解了我心中的疑團,為我帶來寬慰。既然我們不過是在向她討還前生的欠帳,她的辛勞也便不至於使我不安。而今我的孩子們帶給我的煩惱,我也不必太在意,那是前生我欠他們的債務。人到世間其實就是為了還債。

大姐下葬之後,大哥擓著紙筐,陪著母親去給大姐圓墳。母親坐在大姐的墳邊當風哭泣。我堂兄把那座小墳添圓,從溝底挖一塊草墩放在墳頭上。我三叔用腳擦著鐵鍁上的泥說,討債鬼!哭她幹啥。三叔的話很管用。母親止住哭聲,抹去臉上淚痕,站起來,拍打掉身上的泥土和草屑,與我大哥一起回家了。按照我們的鄉風,父母辛辛苦苦養大,不給家裏出一點力就死去的人,就會被世人公認為討債鬼。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討債鬼對我們那兒許多人家都不陌生。我家兩代人就出了五、六個。我三叔家有一個兒子十幾歲死去,我堂兄有一個女兒少小夭折,埋葬在我大姐腳邊,兩代討債鬼相依為伴。按照堂姊妹們的排行,我大姐被稱為四姐,我二姐應該叫六姐。還有一位五姐我從沒見過。據母親說,她其實是我四叔家的男孩,四叔為了使這個男孩平安長大,把他取名叫五妮,把他藏在女兒行裏,然而這個討債鬼,父母把他藏在女兒群中也白搭,四叔、四嬸費盡心機,還是擋不住他討完債走人。五妮在我大姐去世之前就離開了人世。

既然大姐到人世來隻不過是為了討債,父親、母親也便沒來由太過悲傷。一個討債鬼走了,還有一群討債者圍繞在身邊,鍋台上放著一溜木碗,他們不得不為打發這些空碗而奔波。父親和母親沒能意識到我也是討債鬼。和大姐相比,她的死使她的身份得到了確認,我沒有死,因而討債鬼的麵目不曾公開。如果他們肯細心想想,那就不難發現,我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了什麼?

從我被母親孕育,直到父親去世,我出生前後的五年中,縣城災禍連綿,我家的景況急劇敗落。這一點,從故鄉的縣誌裏能夠得到證實。

1940年,“5月4日(農曆三月二十七日)日本32架飛機轟炸唐河,……縣城第一次淪陷。”——我在母腹中開始逃亡;

1941年“2月4日,日軍主力與國民黨二十九軍之九十九、一九三師激戰,5日淩晨(正是我出生的時刻)占領唐河縣城。”

1942年“夏季大旱,秋禾枯死,民食草根、樹皮。秋末冬初,源潭鎮出現‘人市’,每日有二、三十個小男少女頭插草標上市出售。”

1943年“春大旱。八月蝗災。日軍侵犯何莊,燒民房三百餘間,搶牲畜十八頭,打死打傷村民十多人。”

1944年“4月,土匪杆首傅老三嘯聚三千餘人在城東王集一帶燒殺搶掠,焚毀民房300餘間,打死打傷數十人。綁票一批。”

我到人世間來討債,比我的姐姐、哥哥們威風,我隨身帶著東洋打手,帶著鬼子的飛機和炸彈,還帶來一連串天災、匪患。

不知是出於我的記憶,還是來自母親、姐姐和哥哥們談話中的印象,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是一個穿著寬大的袍子,身材高大,行動遲緩,正值盛年的男人。他既不曾年輕,也沒有變老。鬆垂的皺紋和淤肉包圍著他的小眼睛,使他的麵容總像含著和善的笑意。也許因為他從不害病,幹任何事情都如他說話的語態一樣不急不火,那身體和脾性,常使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頭在泥水與叢林中行走的大象。移動著笨重的腳步,伸卷著長鼻子,從容搬運重物。沒人會想到它有什麼不能承受,沒人會想到它會在某一天突然倒下。1944年的春天,我父親似乎沒顯出失去愛女的沉痛。和母親相比,他顯得很平靜。他像從前一樣身板硬朗,精力充沛,肚皮和麵皮同樣鬆弛。他如以往一樣起早睡晚,用他低沉的嗓音和絮絮的說話聲,使我家的小院還如從前一樣安詳。由於幫我討債的東洋打手們蠻橫肆虐,對縣城不斷轟炸、侵擾,城裏的商戶不得不到外鎮、鄉村去做生意。父親風塵仆仆的身影又開始出現在縣城通往鄉間的土路上。三月三,他去趕叟劉祖師廟會。三月十八,到北閣外去趕城隍大會。——那當然比較方便,不但每頓能吃上家裏送去的熱湯熱飯,母親還能隨時到他的攤前去照料。三月二十八,東王集狗廟會,他遇上了日本人飛機轟炸,眼睜睜看著一個小腳老婆被飛機掃射的槍彈撂倒。這老婆倒在他的貨攤上,替他守護那些笨重的麻袋,父親能放心地躲進陳刺林去,不必擔心東西被人搶走。四月八祁儀廟會,在廟會上維持治安的自衛團團長,是經常到我家來買廢鐵的鐵匠,他隻向我父親收了兩塊錢抗戰附加稅,——按自衛團的告示,父親起碼應該交十塊。鐵匠的人情讓我父親賺了八塊錢。以後他經常到我家來買廢鐵、焦炭,我母親一直不忘他對我父親的恩情。

父親的貨擔不像以前那樣輕鬆。燈籠、笊籬不再是他貨攤上的主貨。有時我堂兄拴推著手推車,有時他們一前一後擔著挑子。用草袋和麻包捆紮著夯實的鐵器,鋤頭、鐮刀,犁鏵、犁麵,耙齒、耬鏵,……祖父、祖母已經過世,父親趕會回來,不用再手舉一串水煎包。父親的麵目在我心中很模糊,他每次趕會回來的情景,卻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裏。常常在很晚很晚的時候,院裏響起腳步聲和說話聲,一團融融的氣氛驟然升起,孩子們全都從夢中驚醒,從被窩裏抬起光膀子,在搖曳的燈光下眯起眼睛,看父親的身影向我們湊近,一隻寬大的結滿厚繭的手伸到麵前,掌心裏抓著一把花生。那把花生大約不會超過五六顆。但數量對於我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歡快的心情無以言表。全家人久久不肯入睡。母親和父親說著話,我和二哥在被窩裏用花生鬥雞。這是一門有學問的遊戲,要取得勝利並非易事。首先要選擇一隻最厲害的雞,拿出來就不準反悔。被選做鬥雞的這枚花生,不惟殼皮堅硬,勾嘴有力,而且要有勻稱的個頭,捏在手裏既得力又能露出不長的勾喙。兩顆花生勾在一起,我把全身的勁都用在握著花生的手指上。啪的一響,我倆同時發出歡叫。我的雞被叨破的次數居多。這並不奇怪。如果他不能贏我,他還算什麼二哥?他贏的次數雖多,但最終他會把贏得的花生拿出來和我共享,我也就沒什麼理由沮喪。剝開被叨破的花生,一粒一粒慢慢咀嚼,被窩裏溢滿焦香。我們就在這焦香裏睡去。於是我從小就記住了父親的養生之教:臨睡吃幾粒花生,既消食又潤肺。——不能多吃,三五顆即可。多吃了不但不香,還會上火起口瘡。這是我家的秘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