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琳抬手輕輕攏了一下黑亮的秀發,看著我說:“這句話的大意是指泉水幹涸後,兩條魚未能及時離開,終受困於陸地的小窪,為了生存,兩條小魚相互吐沫來潤濕對方。這樣的情景也許令人感動,但是,這樣的生存環境並不是正常的,甚至是無奈的。對於魚兒而言,最理想的情況是,海水終於漫上來,兩條魚也終於要回到屬於它們自己的天地,最後,他們,相忘於江湖。在自己最適宜的地方,快樂的生活,忘記對方,也忘記那段相濡以沫的生活——”
我沒有馬上發表自己的觀點,琳琳的解釋顯然跟那個女網友“忘憂草”的解釋基本相同——
但是,我不得不說,她們都是誤讀了莊子,曲解了莊子原本的寫作意圖——
琳琳以為我沒聽明白,她對這句話進行了更為具體的闡述——
她說“相濡以沫”有時是為了生存的必要或是無奈。“相濡以沫”或許令人感動,而“相忘於江湖”則是一種境界,或許更需要坦蕩、淡泊的心境吧?能夠放棄,能夠忘記,也是一種幸福。
我們曾經深深地愛過一些人。[m ]愛的時候,把朝朝暮暮當做天長地久,把繾綣一時當做被愛一世,於是承諾,於是奢望執子之手,幸福終老。然後一切消失了,然後我們終於明白,天長地久是一件多麼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幸福是一種多麼玄妙多麼脆弱的東西。也許愛情與幸福無關,也許這一生最終的幸福與心底最深處的那個人無關,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我們會牽住誰的手,一生細水長流地把風景看透。
其實承諾並沒有什麼,不見了也不算什麼,所有的一切自有它的歸宿。我們學著看淡,學著不強求,學著深藏,把你深深埋藏,藏到歲月的煙塵企及不到的地方。隻是,隻是為什麼在某個落雨的黃昏,在某個寂寂的夜裏,你還是隱隱地在我心裏淡入、淡出;淡出、淡入,拿不走,抹不掉——
我們曾經那樣愛過一個人,我們曾經以為TA就是是幸福的原因。可現在回頭想想我們的過去。那曾經以為的相濡以沫是什麼?海水總要漫上來,兩條魚也終於要回到屬於它們自己的天地,最後它們要相忘於江湖。是啊,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逝,與其天涯思君,戀戀不舍,莫若相忘於江湖。
世間也許有兩種可以稱之為愛的情感,一種是相濡以沫,一種是相忘於江湖。這兩種都是愛的情感——
我一邊抽煙,一邊認真聽著琳琳的闡述,等她差不多講完了,我才抬眼看著她,笑了笑——
我摸了一下鼻子道:“能夠忘記的魚,或許是最快樂的。而如果有其中一條魚不能忘記呢?那怎麼辦?——”
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問,琳琳看著我,一時無語,有點尷尬——
我看著她,接著道:“而且,魚和人不同,人是有豐富情感的高級動物。潮水來了,兩條魚都重新回到了大海中,它們可以忘記對方,在海水裏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人不一樣,人的記憶力遠遠超過隻有八秒鍾記憶的魚。所以,人,永遠也做不到魚那樣很快就忘記了曾經相濡以沫的人。”
琳琳俯首,抬手,又輕輕攏了一下如雲的秀發——
以前“忘憂草”對我解釋莊子這句話的意思時,我雖然知道她誤解了莊子的意思,但我沒有辯解,因為除非中文係的書呆子們,誰會那麼較真地去細究古人的一句話呢!
但是我今天必須要講出這句話最正確的解釋,講出最接近於莊子原意的解釋——
我又點了一支香煙,看著琳琳笑笑道:“琳琳,請原諒我不能接受你對莊子這句話的解釋,你可以認為我太過較真,你也可以認為我欺負你不是中文係出身的,但我今天很想告訴你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什麼!——”
琳琳抬臉看我一眼,輕聲說:“你講,銘銘………”
我道:“如果你要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首先你應該了解《莊子·大宗師》這篇文章——”
莊子在這篇文章中有一句話,“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複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這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說古時候的“真人”,不懂得喜悅生存,也不懂得厭惡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辭;無拘無束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來了罷了。不忘記自己從哪兒來,也不尋求自己往哪兒去,承受什麼際遇都歡歡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損害大道,也不用人為的因素去幫助自然。這就叫“真人”。像這樣的人,他的內心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他的容顏淡漠安閑,他的麵額質樸端嚴;冷肅得像秋天,溫暖得像春天,高興或憤怒跟四時更替一樣自然無飾,和外界事物合宜相稱而沒有誰能探測到他精神世界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