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啟鵬:“弟妹,你先回去吧,原原在家裏沒人照顧怎麼行,這兒有我們呢。”

薑凝抬眼,單啟鵬被她看得身上一冷。

薑凝:“我說了,跟你們沒關係。”

單啟鵬還要再說,薛建拉住他,搖頭。

兩人都沉默下來,單啟鵬幾次忍不住瞥向薑凝,後者默默地看著搶救室的門,眉目冷淡,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

兩個小時後,搶救室門開。

醫生一臉遺憾地走到薑凝麵前,薑凝聽他說完,點頭,一滴眼淚落下來,快速擦幹。耳邊響起單啟鵬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她聽著,冷靜地隨同護士去辦理後續事宜,從始至終沒有再同薛建和單啟鵬說過一句話。

葬禮辦得很簡單,薛建對那天的印象全是麻木,再回憶起來,腦中隻剩下單啟鵬的哭聲,和薑凝戴著那頂黑色帽子上的黑色蕾絲花。

“我不要他的股份。”

兩周後,薑凝同薛建坐在常青集團的辦公室裏。

薛建看著她腫脹的眼皮,和沒什麼情緒的臉,想說的話又咽在了肚裏。

薑凝:“直接轉到小原名下就可以了,等他十八歲後自行支配。”

薛建:“那你什麼打算。”

薑凝:“你不用管我。”

薛建和單啟鵬不同,他和薑凝見麵的次數微乎其微,一隻手就數得過來,對對方的印象大部分都來自吳恒。吳恒說她性子柔軟溫和,很賢惠,薛建在近幾次的接觸中發現並不盡然,起碼在他和單啟鵬麵前,薑凝一直都是極其理智且冷靜的。

甚至比他們任何人都堅強。

“吳恒不在,我和老單必須負責任贍養你們母子。”和這個女人接觸得越多,他心裏那種複雜感就越重,把一張存折推到薑凝麵前,道:“股份我會轉到小原名下,另外每個月會往這張存折上打一萬塊錢,你就算不接受,也得替小原想想。”

薑凝頓了一下,最後把存折收了起來。

兩人分道揚鑣。

大三角的地染了血,項目被薛建強行停止,改為花園,無論多少人勸阻也不聽,接下來幾年一直保持未開發的狀態。

單啟鵬不再來公司,開始帶著妻子走南闖北地做生意,把常青集團的各項決策全權交給了薛建。

薛建回想這些的時候,猶豫這樣一段記憶,到底應該給吳原透露多少。

他至今記得吳恒顛顛跑到他麵前笑嘻嘻地問出的那句話,問他願不願意給他兒子當幹爹。薛建當時沒回答,其實在那之後他一直都把自己看作吳原的父親。吳恒對吳原是無條件的溺愛,想方設法賺錢給他們母子最好的。薛建不是,他遠比在吳原麵前表現得要嚴厲,等吳原大學畢業後才現身,在他真正需要幫忙時才出手。

另一方麵也因為他不敢麵對這孩子。

吳原和吳恒長得不像,他更像他母親,然而性格裏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韌勁兒卻完全從他的父親那兒繼承了過來,像得嚇人。

*

吳原被助理帶到他辦公室的時候,薛建沒想到徐漾那小子也會來。

眉頭一皺。

之前吳原為徐漾的事那麼著急,薛建還以為兩人隻是關係很好的朋友。雖然他一直對徐漾的能力很欣賞,幫他也是出自真心,但當吳原在他向徐漾投去疑惑的目光,主動和他解釋“徐漾不是外人”過後,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改為了審視。

如果吳原的意思他沒理解錯的話,那這個徐漾,跟他們家小原……

薛建喝了口茶,壓下心裏的震驚。

“坐下說吧。”

徐漾剛坐下就感覺兩道威嚴的目光緊緊盯著自己。

???

好在他對這種眼神絲毫不懼,抬頭,落落大方地笑著與他回視問好。薛建挑挑眉,在心裏給了這個年輕人一個不低的印象分。吳原不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的同時也在默默地考察徐漾,正要開門見山,薛建忽然對他一抿唇,將剛才那張被他看了許久的三人合照送到了吳原麵前。

吳原見過父親的相片,一眼認出了站在薛建和單啟鵬中間的吳恒。

血緣真是捉摸不清的東西。

隻靠這樣一張照片,腦中就淩亂地牽出了幾段沒頭沒尾的畫麵,畫麵裏吳恒把他抱起來,指著兩個陌生的叔叔笑眯眯地為他一個個介紹。他這才發現單啟鵬的臉也是熟悉的,他是最常來他們家的那一個,每次都給他和母親帶許多吃的和禮物。

至於薛建。

他對他幾乎沒有太多印象。

薛建當時太沉默了,他不記得他的臉,隻記得走在前麵時那道高而寬的影子。母親不會讓他們在家裏待太長時間,薛建也基本不會同他說話,他對他的印象隻有那一道身影而已。

徐漾在桌子下把吳原的手拉了起來。

十指扣緊,吳原的確不是小孩了,也早就渡過了煎熬傷心的階段,但在薛建說起那段工地現場的事故時,發白的嘴唇還是深深抿在了一起。

吳恒走後,母親很少再提起過他。父親的形象在薛建的描述中一點點立體豐滿起來,薛建開車帶他們去大三角現場,三個人走在綠草茵茵的坡道上,薛建給他指當年吳恒站著的位置,吳原不知道他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但在某個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二十年前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父親,那種意氣風發,篤定自信的神情。

風吹過時,眼淚在臉上劃了兩道。

徐漾轉身叫他,正看見吳原低下頭抹臉。他很堅強,和當年他的母親一樣,流過眼淚就不再流了,徐漾走過去,難得地話少,隻無聲地拉著他的手揣進兜裏。

吳原衝他笑笑,徐漾頂住他的額頭。

“你想哭也沒關係。”徐漾道。

吳原:“我媽以前和我說,再難過的事也隻能哭一次。”

徐漾默然,吳原看著地上的草道:“她走的時候我哭了兩次,後來再也沒夢見過她,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她會不會是生氣了。”

天真的論調聽得徐漾喉嚨有點堵,吳原道:“然後發現隻是我自己想多了。”

徐漾掌心貼住他後頸,往肩上摟了一下。

“那是你媽對你放心了。”

吳原閉眼:“嗯,我也希望是。”

徐漾握緊他的手:“肯定是。”

雖然氣氛沉重,但薛建回頭看見這一幕時,那一瞬的心情還是相當複雜的。

他試著想象如果吳恒還活著,看到兩個孩子這樣會有什麼反應。

然後腦中就響起了他一向最具代表力的笑聲。

“我兒子開心就好!”

八成會這樣說。

薛建搖頭失笑,眼中悵然。

回去後,他拒絕了徐漾開發大三角的要求。

徐漾沒有感到絲毫意外。

得知吳恒的死因後,他就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了。

然而薛建並沒說完。

見徐漾沒有反應,他反倒有些驚訝,隨即開出了兩個條件。

“條件?”徐漾一愣。

薛建:“第一,必須得到小原的同意,不僅因為他是這片地的所屬人之一,也因為他是吳恒的孩子。第二,按投標的標準把建築規劃和商戶合作談妥交給我,我會審查,如果兩個條件都過了的話,可以考慮。”

第二條對徐漾來說並不難,但是第一條……

他看向從萬柳區回來後就一直沉默的吳原,心裏破天荒有點兒沒底。

如果不是想在商業地產上勝過陸申秋,連他也在考慮是不是就該這樣算了。

說到底還是為了個人的成就,但如果站在吳原的角度,讓那片地保持著綠草如茵的狀態或許更好。

“學長。”

晚上,兩人躺在一塊,吳原很平靜地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準備?”

問得太水到渠成,連中間猶豫的那一步都省了,徐漾眼睛睜了睜:“你……”

吳原就枕在他胳膊上,轉過來看他,臉上都是頭發和睫毛重重疊疊的剪影。

他很認真地看著徐漾:“我覺得如果我爸還在世,他肯定也不想有這種遺憾。”

他一定希望他看中的這片地區,可以給新城甚至周邊城市帶來更多商機和生機。

徐漾深吸一口氣。

他心裏很沉,肩上很重,說出來的話卻穩穩當當:“明天就開始,怎麼樣?”

吳原彎起眼睛,正要答應,想了想,又說:“後天吧。”

“後天?”

吳原躺平,眨了眨眼:“我還有些調節不過來。”

徐漾懂了,笑道:“調節不過來什麼?小地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