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側。”
沉香子一臉狐疑,“你以為這樣說能騙過我?她自己都沒你的斤兩。”
紫顏委屈地道:“的確是她教我的……還有那些膏粉也是她給的……”
“你拿來用了?洞天齋、安神堂你也都進去了?”沉香子越說越急。
紫顏點頭道:“唔,拂水閣也去了,就是裏麵的醫書教我如何為師父治病的。”說完,他小聲嘀咕了一句,“明明全是地洞……名字倒風雅。”
“臭丫頭給我滾過來!”沉香子忽然中氣十足地大吼了一句。
側側在隔壁屋中驀然驚醒,聽到爹爹發出盛怒的呼喊,膽戰心驚地披了衣,碎步跑進了屋。一聽說紫顏扮成她的樣子,側側也惱了,劈頭就罵:“你個死小子,冒我的名想害我不成?”
紫顏可憐兮兮地道:“我不過是想代你盡些孝道。”輕輕的一句歎息,令沉香子和側側頓感錯怪了他,望了這秋水為眸的眼,不由後悔對他太過嚴厲。
沉香子咳嗽一聲,指了紫顏道:“側兒,你為我找了個徒弟?”側側覷見他的神色轉緩,也想將功補過,連忙趁熱打鐵地道:“是啊,昨日就是他救回爹爹。而且他很聰明,爹爹不是一直想找這樣的人嗎?”
沉香子肅然打量紫顏,少年的靈性他已看得分明,麵相雖妖冶了些,應該是個善意的孩子。偏偏此刻,他毫無收徒之念,易容生涯裏的厄運已糾纏了他多年,他不想再連累清白無辜的子弟。
紫顏卻在這時問:“師父,徒兒想知道,剛才師父如何看出破綻?”孺子可教,沉香子不覺微笑道:“如果是側兒來伺候,定會親手為我拭麵。”紫顏點頭,道:“我見師父已經醒了,故此不敢動手……”
倒是個懂得禮數之人,沉香子想到這裏,對側側道:“你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問他。”
側側退出門去,依稀聽到爹爹問起紫顏的來曆。紫顏低聲說了什麼,她沒有聽清,心中歡喜地猜度,爹爹想是要留下他了。
側側走到屋外。三間草屋宛如沒有生氣的墳,縱然井底裏堆砌了再多的珠寶骨董,亦不過是一座華美之墓。而紫顏是不同的,她想,他像幽穀中默默長出的一株奇花異草,隔一會兒見到,許就換過了盛開的姿容。
但是,她把這奇花挖回了家,異地而植的他會不會枯死?側側猛然一震,她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念頭,她更該關注的是爹爹的傷勢,究竟他在江湖上遇到了什麼事,遇上了什麼人?
年少的側側想不到太多,她是懸崖上一朵搖曳的花,本能地感到了害怕。這時紫顏打開門,手裏捏著一張五色箋,側側定定神,聽他在擦肩而過的一瞬說道:“我去給師父抓藥。”
在沉香子的指點下,紫顏重新為他煎了藥,側側憂慮地倚在爹爹床前聽他吩咐。
“爹從前易容過的人,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派人追殺爹。這裏不曉得能安穩多久,側兒,你記得以前爹教你怎麼挖陷阱的嗎?等爹睡了,你跟紫顏去,多少再在穀裏布上幾個……”沉香子說到此處,吃力地捂了胸口,“爹斷了幾根肋骨,要好生養著,幫不了你們。”
側側顫聲道:“爹是說,壞人會進穀來……殺我們?”沉香子道:“此人位高權重,心胸狹窄,沒想到事隔多年,仍不肯放過我。”想到這裏瞳孔收縮,眼中的悔意一掠而過。側側不能完全明白爹爹的意思,隻知道他招惹了*煩,想到外邊不可測的災難,她望著手持羽扇煎藥的紫顏。
弱不禁風的俏模樣,繼承爹爹的易容術是夠了,但說到抗擊外敵,他兩隻手也夠不上她一根手指頭。隻是,為什麼他完全沒有恐懼呢?微笑的唇角更像是勾勒了一抹興奮。隻是,不懂武功的他能有何用?
“等布好了陷阱,讓紫顏守著爹,我去外麵護衛。”側側忽閃著勇毅的雙眼,周身洋溢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氣。
她的雄心壯誌被紫顏伸過的手打消到雲外。他手上抹了厚厚的綠色油膏,不由分說塗抹在她臉上,嬌柔的女兒家頓成了青麵獸。側側尚來不及反抗,紫顏又拖過一套葵綠熟羅衣褲逼她穿上。
“萬一布陷阱時來了敵人,你我不就被發現了?與草木同色,興許能避過一劫。”紫顏笑眯眯地聽從沉香子的指示,一麵改扮一麵忍不住多言,“可惜易容術不能讓你我索性裝成兩棵樹,唉,到底不是神仙法術。”
沉香子道:“誰說易容術不能讓你變成樹?我偏有這個本事,你過來,讓師父我給你畫!”
紫顏調皮地一笑,向沉香子甩了甩手,安撫他道:“我知道,師父的易容術精妙得很,等師父養好了傷,我們別說做一棵樹,就算是當花草蟲泥,我也心甘情願。”
側側想到她通身黃綠,配色難看已極,苦了臉顧不上與他調笑。紫顏手快,不多時已穿上黑綠生紗衣褲,臉上更如長了樹葉,統是綠色,惹得側側哈哈大笑。
沉香子越看越驚異,他隱約得知了紫顏的來曆,這憑空而出的少年,仿佛上天特意推給自己的傳人。不,他必將超越古往今來的任何一位易容師。在他的指尖閃爍朦朧的光芒,如有仙術點活了凡物,旺盛的靈氣抑不住地噴湧而出,讓沉香子滿目皆是耀眼金花。
在正式收下紫顏時,沉香子曾問他:“可知你麵相妖異,不是壽者之相?”本以為這孩子會心驚,不料他莞爾一笑,輕描淡寫地反問:“若是我能為自己改容,會不會活很久?”於是沉香子知道,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此道,易容術本就是人心的術,而紫顏,有一顆不動的心。
“你想改命?天命不可違。師父我雖然為自己易容,這麵皮卻是三十年前那張,並無修改。”
“是以師父會有今日之劫。”少年的話如徐徐的風,波瀾不驚地吹至麵前。
沉香子的心猛地一跳。這少年是誰?一語道破難以掙脫的宿命。沉香子曾卜算過,知道今歲他將有大劫,出行不宜。可是,人總以為自己是能僥幸逃脫的那個。在執著要走的那刻,他甚至刻意遺忘了早前卜算出的不幸。
對天改命。沉香子苦笑,他是易容師,替數不清的人改換過容顏,可他獨獨不信,真的能夠修改了宿命。誠然,上天會受到一時的欺瞞,但過不了多久,會有更嚴厲的命運在不遠處等待。
他知道改變不了。曾經,他看出側側娘親命不久矣,殫精竭慮想救她一命。然而為她換上了年輕的容顏又怎樣?依舊撒手西去,黃葉飄零。他恨隻手不能回天,更恨他知得太多,眼睜睜看她一點點油盡燈枯。
沉香子望著紫顏。他就如孤清的一隻飛鸞,由天上飄然而至,他不明白人間有多少苦難。就由得他親去經曆罷!傳盡這一身的本事,譬如為他多添一對翅膀,看他能飛向怎樣的高處。
一聲尖銳的長嘯打破了沉香子的憂思。紫顏和側側停下了裝扮,聽到嘯聲越來越響,直如十七八人合奏琴瑟,要把山穀震蕩。
“來了!”沉香子麵容一肅,身子微微一顫。他沒想到對方來得如此之急,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他不該回來,既以易容冠絕天下,就該在穀外以易容逃避災禍。心頭電光石火間掠過一個不祥的念頭,為什麼要回來?難道他是想死在這個地方?
嘯聲如隱隱陰雷自遠處衝擊草屋,一波響過一波的聲音令三人鼓膜震動,心神搖簇。
伴隨了嘯聲在林間穿梭的是一個身材肥碩的圓臉胖子,一身睢藍湖縐涼衣迎風飄展,鼓脹得如一麵獵獵作響的酒幌。他個子雖矮,腳下奔得飛快,一步跨過近一丈之遙,整個人騰雲駕霧地自遠而近,眼看就要到達沉香子的居處。
沉香子扯出一個苦笑。他曾費了十年心血為這個家易容,如今不得不用到那一張假麵。而他苦心營造的平靜日子,終於到了盡頭。
“來不及布陷阱了!側兒,你和紫顏一起去,看能不能推動門前的石磨。”說完這句話,沉香子無力地躺在床上,暗恨自己連起床走路的勁力都不複存。
草屋前有個巨大的石磨,直徑比側側伸開兩臂更長,從未磨過東西,野草一溜兒繁茂地生長。側側卷起袖子用力一推,石磨紋絲不動,紫顏袖手旁觀,看她或彎腰或挺胸,使盡千般氣力。
不動如山。石磨就像長在土裏的參天大樹,不耐蚍蜉相撼。沉香子歎息的聲音自屋內傳來:“果然不成?”側側心急火燎,知道這是成敗的關鍵,可紫顏也派不上用場,一時心下沒了法子,難過得直想哭。
這時,紫顏從屋後牽來他那兩匹白馬,拴好了韁繩,輕一揚鞭。大石磨如被雲朵托住,登即喀喀地轉動起來,雜草盡數低頭,被無情地碾作了塵泥。側側揉了揉眼睛,紫顏猛一拉她的手,疾退回屋內。
山崩地裂。側側前腳剛奔進屋,立即眼睜睜看到他們所在的地麵凹陷下去,如一座陸沉的小島直直墜向無底深淵。屋子裏所有的器物酒醉般搖晃,屋外的兩匹駿馬萬分驚恐,焦急地向天嘶鳴,奮疾揚蹄試圖逃離開陷落的土地。但它們下墜得太快,大地驟然張開貪婪的嘴,一眨眼就將它們吞食幹淨。
側側隻覺頭頂一黑,於不知覺中鬆開了紫顏的手,然後渾身一震,膝蓋酸軟跌坐下來。腿側隱隱吃痛,手剛想撐地又被什麼鈍物刺中,弄疼了手心。她聽不見爹爹和紫顏的聲音,隻有兩匹駿馬瘋了般地不住狂叫,踢踏聲近在咫尺,仿佛下一腳就要踩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