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3)(3 / 3)

“有我在,你毫無勝算。”夙夜淡漠的聲音又在她心底響起,“若早聽了我的話,就不會有這下場。無謂再鬥下去,你走吧。”

烏荻麵無表情,用心念問他:“狐嘏呢?”

夙夜道:“他很懂得如何逃命。”

烏荻沉下臉,最後望了一眼異熹。異熹張大嘴,拚命指著自己的心,夙夜微覺奇怪,烏荻已消失不見。血虹黯然退散,璧月、墟葬、皎鏡、 姽嫿四人隻覺身上一輕,正疑惑間,夙夜露出身形,丟給姽嫿一道靈符,“這是穿地符,你們帶異熹走。”遙遙一指,困於石上的異熹立即栽頭掉下。

四人上前擒住異熹,再看夙夜,已打開藏在山石裏的密室,迎出一個人來。

傍晚時分,夙夜與一個錦衣青年現身在青蓮院,令留守的五師終於放下心事。

那人神采奕奕,一雙黑眸熒熒發光,麵容俊俏可喜。陽阿子與丹眉見了,當即行禮道:“見過山主。”紫顏仔細端詳攖寧子,見他看似弱冠少年,與湘妤堪稱絕配,由此想到年過四十的異熹,嫉恨父親如此模樣,也是合理不過。

夙夜見紫顏完好無損,放下心事,道:“我們追了兩個時辰,總算尋到最後一個洞窟,山主果然就在那裏。”紫顏惦著那個美麗的靈法師,問道:“烏荻呢?”夙夜淡淡地道:“有姽嫿和皎鏡助我,她一個人逃了。異熹被我抓住,沒有人再付報酬給烏荻,像她那樣愛財如命,才不會跟我們拚命。”頓了頓又道,“墟葬他們馬上就到。”

話音未落,墟葬四人帶了異熹從地下冒了出來。 姽嫿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夙夜你再給我一張穿地符,回頭我就這樣進霽天閣,嚇一嚇我師父。”

夙夜冷冷地道:“我師父和你師父是好友,你以為蒹葭大師會被這點小伎倆嚇到?” 姽嫿好大一陣沒趣,扮了個鬼臉道:“你是說,你的法力不如兜香大師,不能讓我師父有一點驚喜?”夙夜瞪她一眼,想了想,掏出另外一個符咒給她,“你回去用它試下,也許會成功。”

姽嫿見符咒外麵套了一個黑色絲囊,上麵寫了“不可說”三字,知道這是符咒的名字,不由大喜。

異熹滿臉土色,跪倒在地,頹然地不想看任何人。攖寧子也不理他,拉了墟葬的袖子問:“我的夫人呢?她在哪裏?”左看右看,發現躺著的青鸞,就想趕過去。青鸞忙從床上坐起,手忙腳亂地抹去易容。

攖寧子見她起身,心中興奮,繼而見是他人易容,情緒很快低落,難過地道:“夫人她沒有被毀容吧?千萬、千萬要留住她的臉!”

他愛的是軀殼,還是她本人?墟葬心裏微覺別扭,道:“山主不必憂心,湘夫人一切安好。”向夙夜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無須再吊人胃口。

夙夜故伎重施請出了湘妤。攖寧子撥開其他人,撲到她的身上,嬌豔的容顏毫無損傷。他長出一口氣,這才回頭直視異熹,冷淡地道:“孽子!你還有什麼話說?”

孽子,這兩個字分外刺耳。異熹抬頭,注視著陌生的父親,語氣同樣冰冷,“你真的想聽嗎?從小到大,你不顧我的死活,如今,會想聽我說話嗎?”

攖寧子一怔,英俊的臉頰泛起了惱人的紅暈,喝道:“你說什麼?”

異熹再不看他,惡狠狠地瞪著不遠處湘妤的軀體,眼中的怒火像是要燒毀他的整張臉。他捶著地,氣衝衝地說道:“我活著,你心裏從來沒有我。那個女人死了,你卻一直惦記。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背叛你?我不能讓你救活她,我不想看她奪走我的家!我是你兒子,你所有的東西都該是我的,那女人不能醒來,她根本就不配和我平分你的一切!不過,我已經不稀罕有你這個爹了,我隻要你的家業,這崎岷山莊早就該由我繼承。你和這個女人,都該死——”

他猛地咬破中指,對了湘妤喊道:“我要你死!”

夙夜叫道:“不好!”

湘妤突然飄到半空,繚繞的青絲漫天飛舞,像被雷電擊中一樣地顫抖。夙夜睜大眼透視異熹的體內,一團白色的影子從他的心髒處慢慢顯現出來。烏荻沒有走,她躲進了異熹身體裏,逃過了夙夜的追蹤。哪怕領不到她該得的獎賞,靈法師的尊嚴不容許她就那樣輸在夙夜手中。

她為異熹準備了一個血咒,以命償命。被血咒點中了的湘妤等於走進死神的懷抱,屆時她的身體將因血液過分充盈而爆裂,殘留的魂魄也將散盡,不複有重生的可能。

夙夜憤怒地望著寄身在異熹體內的烏荻,他施展任何法術對付她,都有可能殺死異熹。其實用不著他動手,血咒展開後沒多久,他就將血竭而死。到時,也是烏荻不得不脫身而出的時刻。

湘妤在那一刻睜開了眼,異熹的血源源不斷穿越空間,通過咒語直接湧入她的體內。有了活人鮮血的充盈,一下子驚醒了她沉睡的魂魄。攖寧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訝然狂喜,張開兩手對她喊道:“湘兒,是我!我是攖寧!你記得我嗎?”

湘妤望他一眼,眾師被她眼中的哀愁感染了無限的傷心,恨不得替她哭一場。夙夜急急說道:“湘夫人,你中了血咒,請容我為夫人放血。”難得他也有情急的時候,烏荻陰陰地在異熹體內一笑,感到了滿足。

湘妤用手製止,環視四周,微一錯愕後仿佛明白了所有。

“不,我想死,你讓我走。”她平靜而優雅地述說。

夙夜凝視她眸子裏不盡的哀傷,忽然看到了她的前塵過往。於是他回過頭,帶了憐憫與惋惜的神情,瞥了攖寧子一眼。

攖寧子跳著跺腳,拚命往上蹦著,試圖撈到她的衣角。他不甘心地大叫:“不,湘兒,你是我的,你不能死!湘兒,你不要死!快救救她,誰來救救她!”越來越多的血進入了她的身體,逐漸令她承受不起,夙夜遺憾地遙看她就要消逝的美,任由拯救的時機一點點過去。

湘妤安寧地笑著,青絲霓裳繪成淒美的圖案,在空中展翼成了撲火飛蛾。

寧願死,也不想和你一起。她對了攖寧子,無聲地這樣說。

他眼睜睜望見她,舍卻了所有。

粉黛成灰,原來她所求的,他們都不能給。

攖寧子的淚混合了哭喊落下,滿地狼藉,是他不堪收拾的情債。為她傾盡數十年的相思嗬,就被她這樣無情地拋棄。她的美,是他放不下的毒藥,始終甘之如飴。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的心呢?難道這麼多年真心誠意的愛,抵不過當初逼她嫁給他的罪過?她心中又有怎樣的愛,越過曆曆時空不能遺忘,以致絕不肯接受他的情意?

異熹看見父親肝腸寸斷,終於了卻心頭的恨,他的意識一點點遠離,紅的,白的,黑的,最終眼前沒有了顏色。烏荻從他身子裏鑽出來,被夙夜一把捏住了脖子。

“我有一千種咒語,讓你殺不死我。”她這樣說,抬起高傲的頭顱,輕蔑地瞥著夙夜,“隻是,你不想看看,湘夫人是怎麼死的嗎?”夙夜恨恨地鬆開了手。

烏荻眼中盡是灰色,她茫然地環顧四周,發現在所有人關注湘妤的時候,那個年輕的易容師正望著自己,似乎看破了她的愛恨。朝紫顏齜牙做了一個鬼臉,烏荻幻化成白煙,悄然地飄出門去。天已經黑了,春天的晚上,依舊有侵骨的寒意,即便是一抹煙,也避不開去。

飛血如雨,落紅如花。

攖寧子悲痛欲絕地目睹湘妤化成碎片,那一張容顏消散如灰,徹底地擦去了她絕美的痕跡。他張眼四望,看見丹眉手邊的破邪劍,衝過去搶了,一劍刺入自己的胸膛。

十師掩麵低頭,這突如其來的悲傷,讓每個人不複有交談的渴望。

一個月後,皎鏡治好了攖寧子。

哀傷過度的他當時刺得偏了,好在皎鏡的誇口不是妄言,雖是重傷,到底救活了。怪神醫更是自作主張,為攖寧子加了一味忘魂湯,醒來,攖寧子忘了自己就是崎岷山主,忘了湘妤,也忘了過往種種悲喜。

墟葬等諸師對皎鏡無可奈何,想想這樣也好,便由得他胡鬧。可是攖寧子忘記的事情還有很多,譬如,如何打理一個山莊。墟葬隻能叫來總管虞泱,囑咐他將功補過,老實地侍奉攖寧子終老。

湘妤之死對虞泱是個解脫,他收集了夫人的殘骸,收攏到璧月早就打造好的墳墓裏,一年四季,他不會忘了帶攖寧子去拜祭。年過七旬的攖寧子身強體健,還能活很久很久,隻是他心中的渴望,已經永遠不會再有了。

紫顏在下山時想到這裏,心頭滑落了一滴眼淚。

荒蕪的青天上,悠然地飄過一片雲,邂逅,崎岷山一場綿綿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