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闕(一)(2 / 3)

元闕輕鬆地躺下,炕床燒的是薪炭,溫暖如春,比尋常人家要奢侈許多。房內其餘陳設極簡單,水罐水杯,筆墨紙硯,四壁立了幾架子的書,像是清苦文人士子的居處。

他自幼窮苦,拜在璧月大師的玉闌宇門下,做足三年的瓦作才被璧月發現天資,收為關門弟子,一步登天。饒是如此,元闕並不愛慕奢華,常和匠人們吃住在一處,拒絕入住專門為他準備的庭院。

千姿即王位後極為看重王城安危,玉闌宇的匠人們很早就趕赴蒼堯,加固城牆修整王宮。待到玉翎王日漸統一北荒,擴建王宮為北帝皇宮和修建皇陵兩大工程如兩座大山,不僅臨近諸國的匠人被抽調一空,尋常人家連雇傭民夫也捉襟見肘起來。

元闕伸了個懶腰,撥亮燈火想著心事。聽說丹心他們已和玉翎王會合趕來蒼堯,可連日來沒有像樣的消息,千姿想要順利登基為北帝,尚有波折。

他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望了桌上的陶豆燈,搖曳的燭火如催眠的曲調,一些陳舊的記憶從昏黃的光華中浮起。

元闕娘親早亡,從小跟著做木匠的老爹走南闖北地飄搖,沒有固定居所,在匠人們積聚的地方搭個棚子,過幾個月活計做完了,換地方再來過一遍。爹爹的手藝很好,專做天花藻井、闌幹掛落、桌椅床櫃等小木作的活計,無論大戶人家還是小門小戶都需要,一年到頭生意做不完。

耳濡目染下,元闕小小年紀就會刨削鋸割一些小木件,四平八穩的小方凳,擱筆的架子,放首飾的硬木匣子,收拾雜物的小櫃子,用邊角料拾掇打磨出來,有模有樣。每日裏吃苦磨煉,有腕力臂力,大人掄得起的斧頭,使得轉的刨子,他照樣玩得虎虎生風。他不時隨了爹爹認得其他匠人,把瓦作、石作什麼的看了個齊活,那些大叔小哥也樂意教他本事,於是小不丁點的人兒就學成了一個雜家。

不想十歲那年,突然遭遇變故,爹爹一日出門時,未曾帶他同去,反而小心囑咐:“如果日落沒見回來,你就投奔苗叔,不要再留在這裏。”苗叔在附近一家富戶做柱、梁、枋、檁大木作,吃住在主人家裏,不時帶些零食給元闕。爹爹反複叮囑,元闕是個木訥寡言的,就應下了,沒有多問緣由。

那是最後一次見到爹爹,他再沒有回來。

元闕等到日落,記起爹爹的話,並沒動身,苗叔一臉冷靜地趕來,把元闕帶走。小孩子不懂事,一路哭叫詢問,苗叔打暈了他拖了走,等他蘇醒時,已在顛簸的牛車上。逃了三天三夜,苗叔把他丟給一個瓦匠,匆匆地就走了。瓦匠拎了元闕走了半個月,他死求活求追問爹爹的下落,瓦匠耐不住他的水磨功夫,歎氣說他爹為了他的安全,要送他去別處。

元闕登時大哭一場,最後暈了過去,醒來渾渾噩噩,瓦匠把他丟在玉闌宇門外,對他說,如果他能進了這家大門,或許有與他爹相逢的造化。瓦匠走後,元闕獨自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苦苦熬了兩天,被分在一個瓦作師傅手下做小工。

璧月大師貴為將作監,他出身的玉闌宇在匠人心目中即是聖地,等閑人進不了大門。若不是那天大師進出時正好瞥見元闕跪著,隨口收下,就算有心誠的多跪上幾天,未必能入了門。世間緣分便是如此,璧月並不知道,他將來還會再次留意到這個少年。

元闕從此開始學徒生涯,從前學會的全不做數,任你本事頂了天去也得從和泥苫背做起。苫背就是鋪瓦前在望板上抹一層厚厚的灰背,先要望板捉縫、苫護板灰,而後三灰七土苫兩三層泥背,再是拍背、苫青灰背、鋪麻刀絨,在梅花拐子之間粘麻,在屋脊上搭麻辮、軋肩灰——如是“三漿三軋”趕軋完了,再晾背半月,講究甚多。

元闕一門心思學做,侍弄好管事師傅,就往別處學活。三年下來,不僅精通製漿、砍磚、擺牆、墁地、鋪瓦,之前的小木作活計也都撿起,更偷學大木作、彩畫、油漆等等,成日忙到天黑。他的瓦作師傅見他勤快,並不多管,把相熟的匠人名字喜好說了,叫他去孝敬,元闕由此與各類匠人混得慣熟。

他言語不多,每日裏埋頭做活,匠人們樂得偷閑,到處使喚他,他也不怨。沒人把他當回事,隨意支使來去,有好處想不到他,有煩難就丟給他,元闕自會收拾幹淨,不留首尾。一來二去,有覺得他可靠老實的,也有背後叫他元傻子的,他不喜不惱,安心做沒脾氣的學徒。

他爹不是尋常匠人,元闕四歲啟蒙讀書,到了這裏也沒丟下,各類工程則例翻得爛熟。很多匠人不識字,口訣無非是口耳相傳,元闕便提筆錄下,遇上不懂的名詞反複請教,磨得人家沒奈何,掏心窩的秘訣全說了出來。他是識做的孩子,所有工錢最後盡數供奉幾個師傅,剩下的買酒大家喝,人緣很是不錯,可依然被人輕看。

直到有一日,玉闌宇修繕一間寺廟,修複梵文天花彩畫,畫作師傅對殘損的彩畫顏色犯了難,調弄了幾日總不大對。元闕看得心癢,主動請纓,那師傅無奈之下由他放手一搏。

元闕先清洗刮去生漆、膩子等物,而後調製顏料。梵文天花所用的沙綠出自西域,當時並無配備,便用北荒出的孔雀石磨碎調製,摻在空青裏,很是悅目好看。待他瀝粉貼金的時候,那師傅收了小覷之意,默默望著,被璧月路過瞧見。

璧月瞧了半晌,上前問他幾句,無論錦、龍、切活、流雲、花草、博古、異獸諸種紋樣,元闕對答如流。璧月叫他做萬蝠流雲的彩畫來看,即是雲紋加上飛蝠,繪在青綠地子上。

元闕遂用*垛雲朵,銀朱垛飛蝠,前者一溜平直大氣生動,後者半露半顯活潑點綴。再在雲朵上刷礬水,用紅、黃、藍、綠四色染流雲,這道工序他施展開來尤為好看,像是三頭六臂的哪吒,把五六隻調色的酒杯綁於一處,在胸前掛了,右手持了四支筆,左手兩支筆,同時上色染暈。染完流雲再開雲紋,狼毫筆輕點雲朵,如花枝蔓蔓,開出支紋,朵朵咬合勾連,頓時雲氣蕩漾,春融日暖。

璧月點頭,喚他師傅前來,一見很是詫異,方知此子本是瓦作,不想竟熟稔畫作。問了幾句更添驚喜,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知曉得比起幾個徒弟亦不遑多讓,於是生了收徒之念。

璧月問他:“你修習匠作之道,可有什麼誌向?”元闕望了他的眼睛,答道:“唯願天下人安居樂業。”璧月忍不住微笑起來,“你倒是適合將作監。不過,或許有一天,你能明白身為匠作師的驕傲……”

元闕低下頭去,小手緊緊攥著,怕他看清真實的自己,那般渺小。

璧月親自收元闕為徒,他一步登天,住到了玉闌宇的內宅,每日有專門精研的功課。師父不時帶他入宮,攜了他往各地遊曆,於是元闕過上了目不暇接的日子,從一個鄉下小子魚躍成了璧月大師的關門弟子,無數人捧著供著。

璧月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匠作師,正直不阿,沉毅篤學,與下同甘共苦,有君子之風,連皇帝亦讚說:“璧月真純人也。”如此寧折不彎的脾性在朝廷處處碰壁,加上與工部侍郎很不相諧,在將作監的位置上勉強待了幾年後,璧月終於辭去官位,安心打理玉闌宇,教授徒弟,反而聲名日隆,京城附近皆以能請到玉闌宇修建屋宇為榮。

璧月口傳身授,除了講述營造技法外,嚴於律下,從不許誰做虧心枉法之事。匠人常有與主家結怨,偷埋厭勝物詛咒對方的,也有為了討好主家或是訛取錢財,把祈福的符咒賣出高價的,壞了匠人的名聲。璧月在玉闌宇禁絕魘鎮詛咒,隻讓學堪輿之術,“一陰一陽之謂道”,無論哪裏都用得著。元闕因此讀了《葬書》、《撼龍經》、《青囊奧語》等書,璧月見他好學,把從墟葬那裏討要的堪輿師抄本給他,他更是獲益良多。

到了十六歲那年,千姿即位為玉翎王,盛邀璧月入蒼堯,璧月大師婉謝了好意,欲派一個徒弟領各色匠人約五十名前去主持營造之事。地遠國偏,一幹師兄們推三阻四,不想被發配這麼遠,離京城逾千裏不說,簡直就是到了蠻荒之地。

元闕偏偏毛遂自薦,甘願往北荒一行。璧月很是欣慰,特意選了得力的匠人陪他前去,把親自手書的《匠心集》賞給元闕,簡直如傳授衣缽,惹得師兄們一陣眼紅。

沒有人知道元闕真正的用心。

元闕在出發時,眺望茫茫的北方。這些年來他始終暗地裏打聽消息,慢慢地,知道他爹其實是玉狸社的暗探,知道他十歲那年玉狸社全滅,爹爹曾刺殺照浪城主未遂,知道玉狸社之主望帝被易容師紫顏救下改名螢火,知道紫顏一家避禍去了北荒並襄助千姿即位,知道照浪城主暗中秘密跟隨而去。

多虧他師父璧月名列十師,紫顏與側側不時有信送到,偶爾提及幾筆,元闕小心翼翼偷覷,或是趁師父不在拆信來看,早已生了心思要去北荒。

他沒想到的是,他這邊尚未上路,紫顏一家已施施然返回京城,照浪更是回來開了玉觀樓,想見很是容易。

元闕很灰心,想想未曾功成名就,無法對付照浪,隻得收了心思,安心赴蒼堯效命。

璧月時有書信托驍馬幫攜送,添衣用飯的瑣事事無巨細列出,關愛溢於紙上。元闕深受感動,師父嚴厲之外亦有慈心,他隻有在蒼堯加倍努力。

可是元闕無法開懷,他想再見爹爹,卻無論如何,沒有任何消息。

等玉闌宇的人差點忘了有這麼個小師弟,玉翎王邀請十師的消息傳來,璧月大師當即命元闕就地出席。玉闌宇是何等地方?排在他前麵的師兄弟多達二十三人,不服氣的師兄們暗中活動,盼師父改變任命。

不想璧月隻說了一句話。

“他最近。”

眾位師兄不禁氣結。當初要遠赴蒼堯開工,他們不肯前去,元闕領命時,皆笑話他不知好歹自討苦吃。如今玉翎*名鵲起,想再攀交情已然不及,這時想起木頭般的小師弟,竟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們鞭長莫及。

此時元闕在蒼堯做了近兩年的苦工,聽了璧月的吩咐,隻當師父看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賞賜恩典,平日裏仍是摸黑早起,一味在工地上用功。他打聽到蒼堯巨富艾冰、紅豆夫婦曾客居紫府,特意前往結交,兩人見他是璧月之徒,格外客氣,經常與他走動。元闕旁敲側擊,問出不少關於螢火的消息。

他數著日子盼紫顏到來。他想見見螢火,問對方是否記得爹爹這個人。

他爹的名字,叫做盈戈。

元闕從漫漫回憶裏掙紮出來,玉狸社早已四分五裂不複存在,他很難打聽到更多的消息。即使艾冰在北荒有些實力,畢竟是中原發生的事,元闕又不便明說底細,暗中查探的線索指向螢火與照浪兩人就斷了。

他細細思量了一陣,不得不盼著玉翎王早歸。想到千姿,又思及另一樁麻煩。

蒼堯是出美人的地方,民眾無不駐顏有術,女子皆是嬌容柔軀,眉目如畫,更不用說挑選入宮侍奉的宮女。王後桫欏雖從蒙索那國遠嫁而來,姿容豔冠群芳,兼之有傳聞說她天生可洞悉人心,玉翎王除她之外,竟是沒再納任何妃子。

幸好大祭後,王後傳來懷孕的喜訊,百官鬆了一口氣。

這樣一位王後宣召,元闕心下想避嫌。不說其他,單是傳聞中她窺視人心的異稟,就足令他退避三舍。他的心事從沒人知道,恐生出變數,於是歪在炕上昏沉睡了,夢中仍在尋思如何避入王宮。

次日清早,他獨自起身洗漱。官府往他這裏派小廝仆傭供他驅使,全被他打發了,凡事自己動手。簡單吃了三塊餅,飲了一碗漿,他遁往工地,想忙個諸事纏身就有了托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