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木看了我一眼,打開煙盒拿出一根煙,卻沒有點燃,他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他說:“蛋撻,讓我理一理。你的意思是,你現在過得很好,有了新的生活,你不希望知道過去的事,不希望過去再來打擾你,你是這個意思?”
沒等我回答,他已經朝後靠坐在椅背上:“但你說你懷著孩子時遭遇了車禍,也就是說車禍前,你的所有記憶都是存在的?那你還記得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
他卻苦笑起來,喃喃說:“孩子的父親隻可能是stephen。”他望著天花板,“你生下了他的孩子,躲在這個城市裏,他卻以為你死了,什麼都不知道,還要和別的女人結婚,可現在你也不希望再遇到他,你就像是另一個人,過著另一種生活,要是從前,看到你把他甩了我簡直要樂瘋過去,可現在……”
我打斷他的話,我說:“程嘉木,我以前是怎麼稱呼你的?”
他的目光回到我臉上,說:“你叫我木頭。”
不像小說中那些失憶者,聽到從前提慣的某個稱呼,立刻就有似有若無的熟悉感浮出水麵,我沒有任何這種感觸,隻覺得兩個小夥伴彼此竟然稱呼蛋撻和木頭,都是日常生活消耗品,看來真是很熱愛生活。
我說:“木頭。”
他看上去又要接話,我趕緊淩厲地說:“閉嘴,先聽我說。”上次火車上相處太短,當時沒有看出來他是一個話嘮。
程嘉木閉了嘴,我十指交握撐住下巴。他見縫插針地說:“你真的就是蛋撻,你小時候就愛做這個動作。”
我簡直想用這家店特質的雙層蜂蜜蛋糕塞住他的嘴。估計是看我麵色不善,他主動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我說:“木頭,你知道上次在火車上,我為什麼沒有和你說我失憶的事嗎?”話一脫口立馬反應出來不能問他問題,話題到了他口中我就別想搶回來了,看他果然躍躍欲試,我立刻機智地接口,“讓我來告訴你。”他很喪氣。
我說:“因為那時候我生活得很順,人在順境中過習慣了,就容易失去勇氣。見了你之後,我其實想過我就是你口中的蛋撻。”我疊起手指笑了笑,“那簡直就是一定的,有個女孩八年前從你們身邊消失,八年後我在這個城市裏出現,和她長得一模一樣,還失憶。如果我不是她,我又是誰。但我什麼都不想從你那裏知道,因為我不想改變。承認我是她,我的生活會再次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最怕變化,我從來不想找回過去的記憶。”
他眉頭緊皺,終於找到當口插話:“那你今天為什麼不繼續敷衍我?”
因為九個月後,就在剛才,半個小時前,我的生活再次天翻地覆了,又隻剩下我和顏朗兩個人了。已經沒有拚命保護如今這個我的必要,沒有太多牽掛,這個我反而不再那麼脆弱,過去的那些記憶,她已經可以麵對了。
但這些當然沒有必要和他說明,我朝椅背上靠了靠:“因為我成長了,明白了一味拒絕過去不過是幼稚和軟弱。你一定有很多事想要告訴我對不對?我過去是怎麼樣的?你說過我的養父養母,他們是怎麼樣的?我為什麼要離開你們?還有……顏朗的父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程嘉木點燃手中把玩良久的香煙,盡量側身,讓煙霧遠離我,似乎在斟酌:“當然,”他說,“這是很長的一個故事,蛋撻,你的前十六年簡直精彩紛呈。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簡直是你的禦用垃圾桶,你什麼都和我說。尤其是你和stephen,你們的所有故事我都知道,從你們第一次見麵開始,你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每一個讓你印象深刻的表情。那時候你天天和我說他。”
他第一件事並不是向我介紹我的家庭,他將之前甩在我麵前的那本雜誌翻到其中一頁,指給我看:“這就是stephen,你從前簡直愛他愛得要死。”
我說:“你還是先告訴我我的家庭和我的年齡,我對這個比較……”邊說邊瞟了彩頁一眼。
那一瞬間,就像被點了穴道。
在和程嘉木這場對話的前半段我已經想好,並且做好各種準備來迎接傳說中的stephen。就算在程嘉木的描述裏我們過去有過怎麼樣可貴的姻緣,但我想,現在的我畢竟不是過去的我,我會將他看作前世的男友,祝福他即將到來的今世良緣。我並不是要尋找過去,隻是想知道顏朗的生父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角落有很好的光影,雜誌上的男人穿著深色西裝,微微頷首,露出完美笑容。
命運的洪流像一麵懸掛在山巔的瀑布,陡然橫衝而下,瞬間將我擊得粉碎。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輪回?
我在2008年的夏末,得知顏朗的親生父親,竟然是秦漠。
像有無數的閃回鏡頭從我眼前掠過,讓我頭暈。
去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見到秦漠,是在一個餐廳裏,我在那家餐廳相親,臨出餐廳時發現他的目光。那時我覺得他的目光太淩厲。而此時才終於知道,那不是淩厲,是震驚。
第二次我們見麵,他幫我將顏朗送進醫院,他失手揉我的頭發,說顏小姐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他說出這句話時,我覺得他的神情古怪又僵硬,而此時我終於明白他那時的心情。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發現我就是他失蹤的未婚妻,或許第一麵時他已經察覺?
他一步一步介入我的生活,他說:“你覺得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宋宋,因為我在追求你。”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我,覺得這喜歡來得太莫名,自私地不敢投入,隻是在被青春的遺痛傷害時,一味向他索取救命的養分。
我們像是要登台表演一幕愛情喜劇,一切準備就緒,但女主角卻忘記背台詞。幸好男主角十項全能,每一步都能給她提示,這場喜劇終於磕磕絆絆地演了下去。但女主角卻一點也不盡心,一直掉鏈子,到最後,還自私地先從舞台上逃走,導致喜劇變悲劇。
我以為這場兩個月的愛情太單薄,敵不過將我團團纏繞的過去。可將我纏住的過去不過兩年,而這場愛情原來不止兩個月。
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事情?
程嘉木有些慌:“蛋撻,你哭什麼?”
我竭力壓抑住聲音中的顫抖,對他說:“沒什麼,眼睛可能進了飛蟲,有點痛,你跟我說說秦漠的事,跟我說說我們過去是怎麼樣的?”
程嘉木趕緊遞給我紙巾:“你知道stephen中文名?啊,他現在是個名建築師。我有八年沒有再見過他,你知道當初我問你喜歡stephen的理由時你怎麼回答我的嗎?”
我說:“是不是‘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笑了:“不是這個答案,你給我列出了一大堆理由,你說他唱柳拜樂隊的歌,看《科學世界》,無聊時玩磁石玩具,用你的畫報做填字遊戲,有時開朗有時沉靜,舞台上專注打爵士鼓的樣子很迷人。”
程嘉木定定看著我:“蛋撻,你變化真的很大,你現在這麼文靜沉著,我都快要不認識你了。八年前的你活潑開朗,熱烈莽撞,想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簡直是個小太陽。”
夏日炎炎,我從程嘉木的口中,聽到我失憶前的半段人生。
在這個過程中,我終於找到了程嘉木成為小說家的人生意義。或許命中注定終有一天我會車禍失憶,所以上天特地安排他成為一個小說家,花費數十年光陰學會怎麼講故事,然後到我身邊來,為我講述我失去的半段人生。真是中國好竹馬。
唯有小說家才能將這段人生講得那麼清楚,就像在動一個手術打開我的腦袋,將它們嚴絲合縫地放進去。
程嘉木說:“蛋撻,你……”
我打斷他:“你用第三人稱講這個故事。”
程嘉木將煙熄滅,改口說:“好吧,她,她叫洛麗塔,家人朋友們都叫她洛洛,她的家鄉是s城。”聲音高低起伏,有一種海濤的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