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詡勇敢,且最近臉皮厚了很多,這樣程度的話已經不能讓她害羞,她撇嘴道:“就剛才有點困,你陪我玩一會兒,等困意過了我還要給它收個尾。”“它”指的是她的雕塑作業。
秦漠想了想,將無線鼠標放到一邊,起身走向門旁的電燈開關座,問她:“要跳舞嗎?”
但這並不是個征求她意見的疑問句。她還沒有回答,啪的一聲,他已經關掉了頭頂的日光燈。六七十平米的空間刹那跌進一片黑暗中。又是啪的一聲,落地窗邊的一盞落地燈被打開,暈出一圈一圈昏黃柔軟的暖光,像一隻發光的橘子,將整個工坊寸寸填滿。
他穿著黑色的襯衫米色的長褲,長身玉立在窗前,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朝她伸出一隻手,嘴角是她愛的那種笑容。
她就像被妖魔蠱惑,一步不錯地走進他懷中,由著他握住她的腰,在她耳邊放低了聲音問:“華爾茲?”
她小聲地讚同:“嗯,華爾茲。”
樓下此刻放的是神秘園的《夜曲》,女聲哼唱空曠遼遠,和窗外銀白的月光婉轉相承,而他們踏著樂步,就像漫步仙境。
秦漠提醒她:“步子踩得重一些,慢慢就精神了。”
她懶得管那麼多,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恨不得兩隻腳都踩在他的腳背上,好讓她半分力氣不花,由他帶著走。
他的手指劃過她頭頂的發旋,問她:“誰教你這麼懶?”
她才不管正統的華爾茲手應該放哪裏腳應該放哪裏,幹脆兩隻手抱住他的背,整個頭都埋進他胸膛,嘟噥:“我自己要這麼懶,你不喜歡我也這麼懶。”
他拍了拍她的頭頂:“沒人說不喜歡。喂喂,踩到我的鞋帶了。”
她離開他一點,停下來讓他俯身係鞋帶,卻見他站著不動。耳邊仍是悠揚空靈的女聲,她偏頭想了一下,恍然道:“小氣,是要我給你係嗎?”說著就要蹲下去。卻被他擋住。他眼睛裏笑了一下,右手扶著她的臉頰,微微探過去,嘴唇就覆在她的嘴唇上。
窗外有一株二人合抱的黃桷蘭樹,正是滿樹花開時節,幽靜的花香從微開的落地窗滑入,像濃墨趟過宣紙,將他們浸出一身仲夏的味道。
她被他親了好一會兒才放開,漲紅著臉:“我就是踩了你的鞋帶,你就這樣占我便宜。”一看他腳上的拖鞋,說道,“你這鞋……哪裏有鞋帶?”
他靠著落地窗,身後是漆黑的夜,漆黑的大海,大自然的所有一切都清醒著,沒有沾染絲毫人間睡意。他眼睛裏仍然藏著笑,臉上的表情卻一本正經,像是特別誠心實意地為她感到遺憾:“我就是想占你便宜隨口胡說而已,洛洛,你怎麼就上當了?”
看她氣得臉色紅潤,微微探身攬過她,又是一個吻,額頭抵著她,忍著笑:“現在是不是覺得精神多了?”
她紅著臉大無畏地指責他:“你才不是想要我精神才這麼做,你是不是就想親親我?”
他的神色簡直光風霽月尤其坦蕩:“是啊。”頓了一頓,卻有些躊躇,“洛洛,你不想?或是……不願意?”
她抱著他的脖子,整個臉都埋進他的肩膀,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怎麼會,我、我很喜歡啊。”他像是放心,又像是要給她一點鼓勵,偏頭在她額頭上吻一吻,輕聲道:“我也很喜歡。”
她實在太容易被鼓勵到,得意忘形地從拖鞋裏退出來,赤腳踩上他的腳背,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仰著頭有點天真又有點誘惑:“我看過電視裏可以這樣跳舞,”聲音軟軟在他胸前回蕩,“我們也試一試。”又補充,“不準嫌我重。”
他的下巴擱在她頭頂,聲音也刻意地放輕,低低地笑,尾音就像小鉤子勾住她的心:“好吧,今天暫時不嫌你。”
秦漠這幾年一麵陪母親在國內療養,一麵幫家裏做事,順帶當她的美術老師,他戲稱這三年是大休假。她知道他的計劃,來年他就要回美國,和朋友合夥開建築設計事務所。初得知這個消息時她有點茫然,她爸媽正打算移民去新西蘭,她想那時候她和他是不是就要分開?她簡直不敢想下去,他是否默認了這種分開?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分手?有好一陣子她魂不守舍。
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試探他:“新西蘭到美國得飛多長時間?我以後要去看你是不是很不方便?”
他正在給她畫小像,聽到她的話愣了一愣:“你在煩惱這個?洛洛,你當然要和我一起回美國。”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為什麼?我……我爸爸媽媽都會在新西蘭。”
他換了支畫筆:“新西蘭有什麼好大學?你可以到美國來繼續念雕塑,如果雕塑念煩了也可以申請一個感興趣的專業,比如藝術管理,你的藝術鑒賞力一直都不錯。”
這不是她想聽到的答案,她賭氣說:“新西蘭有奧克蘭大學,那也是非常好的大學。美國有的新西蘭都有。”
他停下畫筆,看著他:“可新西蘭沒有我啊。”
她有點被這句話取悅,卻還是抿著嘴:“你又不能吃,又賣不了幾個錢。”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我的確是賣不了幾個錢,至於能不能吃……”
她呆了一呆,臉上迅速泛起紅色,力圖鎮定:“我去樓下倒杯水。”
他看著她消失在門後的背影,笑著重新撿起筆:“臉皮薄。”
大概是預料到來年的繁忙,不會有太多時間陪她,大二下到大三上這一年,秦漠一有時間就帶她出去。是真正的出去,而不僅僅是出門。他帶她去草原看星星,去沙漠拉練,去戈壁看胡楊林,最近的一次是驅車數千公裏到某個無人區拍棲息的野天鵝。他盡己所能,想讓她看到他所觀察到的這個世界中最美的那一部分。
秦太太和她聊秦漠:“從stephen七歲起,我們就不再幹涉他關於未來的重大決定,他表現出的早慧讓我和他爸爸覺得,比起我們來他可能更加懂得自己想要什麼,我們隻是盡可能提供他他所需要的幫助。stephen喜歡學習還經常跳級,有時候會讓我們覺得無趣,但好在除了這些,他還有非常廣泛的興趣,不至於像個書呆子。”她笑起來:“stephen喜歡有計劃的人生,也鍾愛生活裏憑空出現的各種冒險。有時候這些冒險將他製定的人生計劃全部打亂,他也不會覺得煩躁,反而很享受,這是我最喜歡他的一點。”
她自己所看到的、從別人那裏聽到的秦漠越多,她就越喜歡他。這樣的一個人現在是她的,一想到這點她就又激動又自豪,滿心都是暖意。她有一種小女孩特有的達觀與單純,剛開始還有所保留,漸漸地就忘記克製,自然而然地將這些特質都表現出來,在他麵前撒嬌,耍一眼就能讓他看穿的把戲。“愛”將她的天真全部激發出來,在他麵前展露無遺。
大三的暑假,秦漠帶她去草原露營。她去過草原很多次,帶著帳篷去露營卻還是第一次。
草原入夜風大,草深的地方又有蛇蟲鼠蟻,他們開車半天,找了塊小山包下麵的凹地。《敕勒歌》裏說草原是“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此時穹廬的邊緣留下一線血紅的殘陽,被雲絮扯開來,就像金魚的尾巴。
秦漠搭帳篷,指揮她充氣墊床,她充一會兒玩一會兒,光著腳在還沒充好的氣墊床上走來走去,像這是個多麼有趣的遊戲,其實隻是因為心裏高興。這麼大的草原,隻有他們兩個人。
秦漠搭完帳篷,無奈地看著還沒充好的氣墊床歎氣:“就不能把力氣活兒派給你。”
她就笑,顛顛地跑去塑料袋子裏翻東西,舉起來給他看:“我會點蚊香。”
他說:“我也會點蚊香。”嫌棄她:“有什麼是你能做而我不能做的?”裝作遺憾的樣子:“我就像大老遠綁架來個需要人伺候的千金小姐,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她膩上去:“我能逗你開心嘛。”
他還是嫌棄她:“你怎麼逗我開心?連充個氣墊床都不會。”
她驚訝:“難道不是我站在你旁邊就讓你覺得特別開心嗎?”
他更加驚訝:“你還有這項功能?”
她捂住胸口,演得十分逼真:“哎呀,你不喜歡我了嗎?你要是喜歡我,看我站在這裏就該高興呀!”
他卻答非所問,坐在充好的氣墊床上,似笑非笑地問她:“洛洛,你說要是我把你扔在這兒,你還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嗎?”
她愣了片刻,反應過來立刻撲過去:“絕對找不到,你別把我扔這兒,我錯了!”
他特別溫和地問她:“哦?你錯了?我怎麼不知道?你錯在什麼地方?”
她回答得特別利索:“我不該什麼事兒都不做讓您伺候我,老爺,我這就去給您泡茶!”說完還真去後備箱的大包裏翻酒精爐子。
她拎著小酒精爐子和一包鐵觀音一路小跑回來,手裏還拿著個絲絨盒子,獻寶似的給他看:“我在那個大包的一個小袋子裏找到了這個,我沒打開,這是你要送我的禮物嗎,是什麼東西?我最近打了耳洞,你注意到了?是要送給我的耳釘嗎?”
他們的頭頂已亮起滿天繁星,他躺在氣墊床上瞟了一眼她手中的絲絨盒子,愣了一愣:“你真是個天才,怎麼找到的?”
她有點沮喪:“很好找啊,一眼就看到了,這個不是送我的嗎?”
他坐起來像在考慮什麼事情,頓了片刻看著她:“嗯,是送你的,你打開看看。”
她驚喜地打開盒子,卻瞬間定住,盒子裏躺著枚小小的鉑金戒指,她喜歡的戒寬,她中意的款式。她喃喃:“這是做什麼?”
他將戒指取出來套在她手上:“求婚啊。本來打算回去再說的,結果被你提前翻出來了。”
她話都說不清楚:“求、求婚?”驚喜來得太突然,幾乎變成驚嚇,她想將戒指取下來,卻舍不得:“怎麼這樣,我想象的求婚場景是在海天酒店最高層的旋轉餐廳啊。我們一起吃完燭光晚餐,欣賞完城市夜景,然後你突然不知道從哪裏捧出一大把紅玫瑰,跪下來特別卑微特別虔誠地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我要考慮整整三分鍾,讓你好好擔心一下,然後才告訴你我可以嫁給你。”她哭喪著臉:“這和我想象中的差太多了,這個戒指還是我自己從酒精爐旁邊的袋子裏翻出來的。”
秦漠打開酒精爐子準備燒水泡茶:“哦,原來你想得這麼細致,要考慮整整三分鍾,讓我難受整整三分鍾。”
她往後縮了一縮,假裝惡狠狠:“今天沒有三分鍾了,我要考慮三十分鍾再回答你。”
他絲毫沒有被震懾住:“給你一分鍾,不答應我就把你扔這兒不帶你回去。”
她說:“你講點道理!”
他原封不動地搬來之前她的台詞,比她演得還要逼真,憂鬱地問她:“你不喜歡我了?”
她說:“你……你來真的還假的?”
他看著她不說話。
她心裏一咯噔,趕緊過去握他的手:“我哪裏有不喜歡你!”
他說:“那你考慮好沒有,要不要嫁給我?”
如果是平常,這時候她已經被哄轉回來,順其自然地掉進他的語言陷阱,就要把自己賣出去了。可今天到這一步她竟然還是很堅決,她說:“我要玫瑰花。”
他失笑:“回去補給你。”
她窩在他懷裏:“還要燭光晚餐。”
他笑:“也補給你。”
她得寸進尺:“要你做的,不要在餐廳吃。”
他全盤接受,問她:“一分鍾已經到了,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擋住眼睛,點了點頭,又在分開的指縫間看他,嘟噥:“你看你占了多大的便宜。”嘴角卻忍不住勾起笑紋。她想,其實是她占了便宜,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到底有多渴望這個人。
他俯身去吻她,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酒精爐子上咕嘟咕嘟煮著熱水,夜風送來青草的芳香和夏蟲的絮語。
這段愛情她從十六歲初見他時種下端倪,四年跋涉,在二十歲這一年修成正果。
七月的草原,天空澄澈,暮色安寧,漫天星光閃爍,像在黑色禮服裙擺上繡了大把鑽石。